欢迎访问海崖学网 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和郁达夫一起去寻找A城的秋天

时间:2014-07-26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杨四海  阅读:

  一

  A城1921年的秋天景色真好。当我写下这个句子的时候,1921年的秋天已过去了九十三年。然而生活在A城中的我,目光还没有离开他描述过的那年秋天,还憧憬着在那个节气里来回走动。那天上午,当我一连数日为苦苦寻找那个秋天,而口干舌燥地感觉到有了心烦意躁时,大风从身后的江堤上刮过来,那几朵原先悬浮在江南田野上空的云彩,也迅速地越过河流、越过堤岸,来到我的头顶上,然后,再在A城的那片天空中,慢慢地变薄、变碎、变淡,最后没有了踪影……

  1921年的秋色是美丽的,在郁达夫那儿,不是那个故都的秋天,甚至不是富春江畔家乡的秋天,一定是指他将要到达的那个A城秋天,而且应该是从10月2日清晨开始的:一艘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启航,驶往汉口方向的江安号客轮,逆流而上,一路经过南通、江阴、镇江、南京、马鞍山、芜湖、铜陵等沿江城市港口,于昨日午夜时分,拉响低沉的汽笛,缓缓地停靠在A城招商局轮船码头。他走下长长的钢铁栈桥,步出检票口,就算是进入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他是第一次来到A城。人地生疏,夜晚的黑暗,似乎加深了他对这个城市的陌生感。我知道,他急切想找到好一点的旅店,好让疲惫了一天一夜的身体尽快得到松弛,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望不见那座早已听说过的著名宝塔,屹立于岸边何处?能够看清楚的,只是江边这条马路上的那几盏路灯,它们从高高的电线杆上,将昏黄的光线,漫不经心地洒向路面,使倒在脚下的——他和他手中那只行李箱的影子,变得有些夸张,变得又瘦又长。

  他没有记住那家旅店的名号。翌日晚上写下的那则日记,证明了这一点,因而他将住宿了一个晚上的这家旅馆,称作是荒店。在这家叫作“荒店”的旅馆中,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在想着一些事情,在等待着天亮。虽然他早已知道这座省城的风景是美丽的,而且,秋天的景色一定更加迷人,但人人知道的那点常识告诉他,任何一个地址之上的风景,即使有多么得美丽,也不会在夜晚的黑暗中出现。

  他睡不着,索性盯住“荒店”房间里的那面南墙,用劲朝一个地方看,终于等到那扇纸窗,在墙上一格格地亮。其时,他还听见那渐渐白亮起来的窗户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了一两声冷寂的咳嗽声。他欣喜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匆洗漱完毕,步出“荒店”大门,闯入他视野的,首先是这条马路对面的江堤,然后是——他昨夜没有望见的那座宝塔,它就在距离“荒店”几百米远的堤岸东边一处坡地上站立着,正寂静地接受着这个城市第一缕阳光的照耀。

  •   他当然还看到了这条马路上那些并非是“风景”的景色:这条马路在A城最南端,紧贴着堤岸,因而所有店铺都筑建在马路北侧,它们多是青的瓦、白的墙,屋檐伸出外墙四尺多远,并且,相互之间挤得很紧,几乎没有空隙;松树或杉树的木板门,没有油漆过,一块一块地上在门槽中。这会儿,他听见门板滑出槽口的声音,那是早起的店家正在下门板,准备开张营业的响动。他闻到侉饼和油条扑鼻的焦香,那是从店铺与店铺之间的空当口——某条巷道中飘过来的。在A城江边这条马路上,有很多这样的巷道直通后街。他在大上海就听说过,A城的早点铺名堂花色甚多,炸糕、炸糍粑、炸麻团、蒸饺、锅贴、油饼、水煎包子、绿豆圆子等等,但刚刚出锅的油条,如果挟在刚刚出炉的侉饼里,再就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那才是A城有钱人和无钱人至今珍馐美馔也换不来的早餐。

      二

      1921年的侉饼油条的焦香,以及芝麻油饼、绿豆圆子的热气,不会飘荡在今天的A城沿江大道上。昔日那条马路北侧青瓦白墙的店铺,几乎就是史料记述中的建筑颜色,它们大都渐渐地坍塌在岁序更新的时空中,成为路基之下的泥土。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A城那年秋天的景色,是从这个早晨开始的。甚或,几年后,他的那篇《迷羊》里所描述的A城秋色,也是由于有了这个早晨,才有了他讲述的那场先是相亲相爱,最终是悲欢离合的故事

      但那个早晨对于我,过于久远,并且模糊得近乎虚幻。因为1921年的郁达夫,与此时此在的我,错位已将近百年,我无法走进九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与应邀来省城公立法政专门学校任英文科主任的他相见相识,进而,相互客套地一番寒暄,伺机等候着他若干年后,或许能够将我加入到他所描述的那个秋天中,成为他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原型。然而,我依然有理由,在九十多年之后的这个秋天,或者这个年份的任何一个季节,随意地走在A城的大街小巷中,徜徉在他曾经流连忘返那些个地方。其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在前面就已经说过的,我在A城居住了几十年,并一直在他描述的那个A城中,一年又一年地工作并生活着。

      我确实这样想过,我比他更熟悉这A城。1921年秋天的A城,对于他,只是在这一个地址上经过,即使他不止一次地来过A城,那也是他多次经过这个地址,或在这个地址之上作过短暂停留而已。因为无论基于何种原因,操着浙江富阳乡音、才华横溢的他,毕竟要离开A城。而我,事实上,自从离开家乡冀南乡村后,已经将异乡的A城做为自己终生栖身之地。倘若有过离开,那也是暂时的,短则寥寥数日,长则十天半月。数十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个白天或夜晚,我的脚步声都留在了A城左拐右弯的大街小巷中,看那来来往往的人和事,看那拐弯抹角的天和地。即使去单位,如果要想抄近路,我所选择的路线,有可能与1921年的这位英文老师,所走过的路线惊人的吻合,甚或更节省时间。比如,我去朱家坡——现今的沿江东路那个单位去上班,如果时间仓促,我会在步出建设路住所之后,向南走出数十步,在钱牌楼那座牌坊前左转弯,穿过天后宫那条店铺密集、路面窄狭的街道,然后再穿过有些零乱的某个小商品市场,就可以走出当年郁达夫所说的东门,即今天的枞阳门了。

      然而东门的城墙早已不在,东门的“门”,也只是昔日东边“城门”的一个象征,它二十年前由白色大理石雕凿而成,复原在A城“东门”的原址上。

      复原的“东门”,在恢复原状之时,就失去原状。我在一幅老照片上,见过它的模样:东门建在A城东边山坡上。

      那东门斜对过的横街朱家坡,曾是我供职那个单位门前的一条道路,它坡度陡峭、贯穿西东,位于枞阳门与迎江寺之间,十多年前虽然还在,但也在城市规划中,于2003年被改造成平坦的沿江东路某个段落,成为A城旧地图上曾经存在过的一个地名了。那年秋天,为了登迎江寺院中那座高二十四丈的宝塔,他好像是从东门出城的。而我却经常从东门走进又走出,就穿行在那个“城里”与“城外”的段落里,并在这个段落的一处处旧址上,往往返返了许多年。这几年,那“东门”,也就是枞阳门前那条南北向的宜城路,有些邪门,清晨与傍晚时分,路边人行道上,常有一些身份不明的年轻女人在徘徊,她们的目标是单身走路的男人。经过那里时,如果遇见这些人,只要你目视前方,作出一副视而不见或正人君子的样子,不要朝两边看,她们是不会纠缠你的。

      无论在这个段落上穿行过多少回,我都不在1921年的秋天里。我也自然无缘与来A城唱京剧的天津名角谢月英相遇,更不可能与女扮男装的这位小生共同走进迎江寺、登上寺院中的那座宝塔,在八角七级宝塔的第五层外边圆形走廊上,一起去看A城屋顶上的炊烟,去看江上的风景,去看江对岸的秋林、村落、青山……

      迎江寺院中的烟香缭绕,诵经声声。此刻,我正从迎江寺山门走出。这次去迎江寺,我不是去登塔,而是去看一个人作画。那个人是我的朋友,他送我走出迎江寺山门时,对我说,写散文的你和写禅画的我,都不在1921年秋天里。是的,1921年的秋色,在郁达夫那里,在他的《迷羊》和那几篇小说里,在我们今天想象中的那个年代天空下。

      三

      A城1921年的秋天景色真好。这句话,在风中、在雨中、在秋水中——飘荡,或一直荡漾着,它就像一部影视剧中的旁白,安静,却又空荡荡地传过来,仿佛不是此时的我说出来的。我总恍惚觉得,那个省城法政学校的英文老师,在1921年的秋天——他26岁时,就说过这句话了。是的,他说过这句话后,1921年的A城秋天就来到了,那个故事就在A城中开始演绎,并在若干年后,属于《迷羊》里的王先生了。而小说中的王先生,那一年秋天,年龄也正好是26岁。

      然而,我并非认同郁达夫就是王先生的说法。即使王先生身上有着他的影子,他也不是王先生,也不能是吴侬软语的王先生。但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安庆隐匿地称之为A城,或A地?是小说讲述者演绎这个故事时,需要虚构而故意为之吗?

    haiyawenxue

      是。抑或,不是。可是他为什么在同一篇小说中,仅仅隐去了安庆这个城市,却又将这个故事中的其他两个城市——南京和上海,毫不迟疑地说出来?而且,当他描述秋天里的A城时,为什么那个A城中的道路、亭台、寺庙、宝塔、公园、湖泊、山峦、同仁医院,那司下坡上——青天白日的道台衙门(谯楼),却又曾经或至今——仍然名副其实地存在于安庆城中或城外呢?

      那年秋天中的安庆,或许是郁达夫心中的一个秘密,他想将它隐藏起来的时候,却又想说出来。是小说给了他这种权利,让他于虚构之事中,说出了他最想说出的那些真实。

      记得前些时候,我和苍耳说过,我又琢磨了一次《迷羊》,但我并不关心《迷羊》里的故事,我所关心的,还是他讲述的那个安庆城的秋天。在那年秋天,他站在安徽省法政学校英语课堂上,向学生们抑扬顿挫地朗读着欧洲某个作家诗篇时,我想,那生长着菱角、水荇、青荷的菱湖,就在法政学校的东侧,如果有东北风吹过来,用力呼吸,他和他的学生,是能闻到窗外荷叶与莲蓬清香的。

      那摇曳在湖中的花朵,都盛开在夏天里,因而1921年的郁达夫,不可能在那年秋天,望见菱湖中的水生植物正在开花。那荇与荷的花朵,绽开在上一个季节中:金黄色、贴在湖面上盛开的,是荇的花;而那一枝枝拔出水面绽放的,才是青荷的花,它们颜色纷呈,或白、或红、或黄、或粉,倘若微风拂过湖面,窸窸窣窣的它们,会和蛙鸣一起,将1921年的夏天弄出了响声。

    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名家散文  爱情散文  散文诗  抒情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