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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飞北飞(8)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假装检查,过了一会,江唯远佯作焦虑地答道:“报告005,无线电有障碍。”
  这一切都是江唯远在暗夜中对着灰黑色的天花板思忖定的。这个不大不小的故障,既不妨碍飞行,只会在他脱离联络时起障眼法的妙用。
  果然,严森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叮嘱他不要落得太远。
  不会落得太远,我就要超过你去了!江唯远在心里说。
  “1010,听我指挥。我在铁路东侧,你在铁路西侧,侦察共军行踪。1010,听见没有,请回答。”
  “005……啪……啪啪……1010明白。啪……徐州上空会合。”江唯远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行踪,先稳住他,然后再伺机北飞。
  严森然的座机在前方作了一个潇洒的右转弯,江唯远随即作了一个漂亮的左转弯,两匹野马,就此分道扬镳。
  罗盘指向正北。兴奋和紧张的颤栗,醍醐灌顶浇了下来。云霞蒸蔚,雾气已然消散。江唯远想,他的大队长说得对,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阳光从云隙中射出一道道绚烂的喷泉,将他的铁马踱为金马。茫茫云天寥落空旷,雾气破碎为金色的雨滴,在遥远的天际逃逸。无垠的长空任凭驰骋,江唯远感到激荡的自由。
  目的地是已被解放军攻克的济南。他很熟。
  “1010,你在哪里?请回答。”严森然的呼唤虽还镇定,已透露出包裹不住的焦灼。
  “我在徐州西南,发现共军民工队。准备攻击,请求支援。”还得迷惑大队长,不能让他过早察觉。真在长空打起来,江唯远不是对手。
  “1010,你在哪里发现民工队?”严森然声音里有一种嗜血的兴奋。他最恨共军民工支前,简直是一兵九伕。国军生生是叫这些伕子推着小车给打败的。
  “徐州西南……”江唯远需要将严森然引到最不易发现自己行踪的位置
  江唯远像一颗流星,坚定地向北飞去。树木、村庄、碉堡、战壕迎面扑来,又瞬忽而去。原野上,到处可以见到被击毁的国民党军卡车、榴弹炮、坦克……一片片废墟,犹如丧失了眼珠的空眶,冒着缕缕狼烟,漠视着苍天,这是发生过殊死大战的沙场。
  “1010,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严森然的声音已渗出狞厉,“报告你的确切位置!”
  江唯远察看仪表,马上就要进入解放区了。他不再扳动键钮,音色陡的明亮:“我在北飞。”
  静默。很久很久。江唯远以为严森然暴怒之下关闭了通信开关。突然,严森然的声音仿佛在飓尺之内咆哮:“江唯远,你这个叛徒!”
  “叛逆你们是我的光荣,选择光明是我的权力!”江唯远义正辞严。
  “江唯远,你有什么委屈,咱们好商量。跟我飞回去,有什么问题,到地面上慢慢解决。不要一时想不开。你刚才的话,不过是句玩笑,我不会同任何人讲的。”严森然的口气转为慈和,实则在全力追赶,“跟我回去。”他权威地说。
  江唯远愣了一下。“跟我回去。”这是一句命令,最残酷的刑罚都不能产生军人由于严厉训练带来的那种服从。多少年来,他奉严森然为师长。抗拒这种近乎本能的服从,需要顽强的毅力。
  他在机头前的光环里,看到林白驹那坚毅而高贵的脸。北飞!他加速。
  怀柔无效,严森然声嘶力竭:“唯远!你跟林白驹不同!他是暗藏的共产党,当然要飞回去邀功请赏。你是党国的孩子,你不能做贰臣哪!从来的贰臣都没有好下场……”
  这些恶毒的咒语,像黑色的蝙蝠,扇动着邪恶的翅膀,追逐着年轻的鹰,并把长长的阴影,铺在北去的道路上。
  江唯远啪地关掉了通信开关。让大队长独自哀鸣去吧,没有任何威慑可以阻挠他飞向太阳的决心。那里有一个无限美好无比清洁的世界!
  终于到了,下面就是泉城济南。江唯远抬起汗漉漉的手腕,美制夜光表准确地告知他:共飞行1小时30分钟。
  这就是从地狱到天堂的旅行时间!
  江唯远下降高度,以优美的曲线大速度通场。当他从机场上空重新拉起,作半筋斗转弯时,一串曳光弹闪烁着从机头前吱吱掠过。
  济南机场前几天遭受过空袭,以为敌机再次来犯,防空炮火简直是实心的,织成一幅比太阳更为灼亮的光毯。
  好险!为消除误会,江唯远把空军专用的白丝巾从颈间解下,甩了出去。
  白丝巾在空中柔曼地飞舞,你才知道那里有无所不在的轻风。它像操纵在一位无形的飞天手中,轻盈地欢快地雪白地抖动着,久久不肯坠落。
  地面射击停止了。
  江唯远迅速放下起落架着陆。解放军已判断出这是一架起义飞机,潮水样涌来。
  当江唯远打开座舱盖站起来时,跑在最前面的解放军战士,尚未到达他身边。
  在北方冬日上午明媚的阳光里,这个短暂的时间中,江唯远头脑中一片空白,或者说过多色彩斑驳的画面挤在一起,当它们像七色光旋转的时候,同样形成混浊的白色。,从四川江津那间有3个门的雕梁画栋的小屋到今天,他的灵魂徘徊了那么遥远的历程……
  围拢过来的解放军,热情地接待了江唯远,握手,寒暄,簇拥着他,弄得江唯远不知所措。一位解放军的长者走了过来。解放军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草黄色布质军装,江唯远不知从何处可以分辨他们的官阶。见周围的人对他十分尊重,江唯远判断出这是位德高望重的首长。
  “长官……”江唯远哽咽了,泪水滚滚而下。他不知道该先讲哪一句话。他想说,在那暗无天日的魔窟中,有你们的一名优秀党员叫林白驹,英勇牺牲了。是他用自己的生命,点燃了追求光明的火把。
  “小伙子,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好好聊!”首长那双像老农民一样粗糙而多棱的手,温暖地拍击着江唯远的肩膀,仿佛他是一个孩子。
  江唯远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己是多么地饿!胃液像酸楚的瀑布滚滚而下,冲刷着他的辘辘饥肠。多少天了,他从未感到过饿!
  “快去准备饭。”长者挥挥手。一个翘鼻子的小战士走近来:“报告司令员,是备民主饭?还是同志饭?”
  不知司令员是个多大官阶,起码该是兵团一级。这个绿豆一样圆滚滚的兵娃子,讲话这么随便!民主饭是什么?同志饭又是什么?江唯远满腹疑团充填到喉咙口,又不敢贸然相问。
  司令员细长的眼睛眯得像蔑缝,对翘鼻子说:“小鬼,你给咱们这位起义的飞行员讲讲,什么叫民主饭,什么叫同志饭!”
  翘鼻子的小家伙抻抻过长的军装,咳嗽了一声:“嗯,民主饭就是司令员招待民主人士的。民主你懂吗?要不要我给你解释?”

  •   江唯远连连点头。这才发觉飞行帽上还缀有国民党军标记,一把把帽子掼下。
      帽子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好像一个活物。
      司令员赶忙把它捡起来,吹吹土,说:“多好的皮子!”
      小家伙鼻子翘得像个喇叭,不满意司令员打断了他的话:“听不听吗!要不您给讲什么是同志饭吧!”
      司令员赶紧说:“你讲你讲。”
      江唯远想这娃子兵无非是个马弁,讲话竞这么放肆。兴许他爹是个更大的官。不过大官的儿子又干吗要当马弁?
      “同志饭就是大锅饭,跟我们小当兵的在一个马勺里烩呗。”他朝江唯远耸耸小鼻子,可惜没挤出一条老练的皱纹:“我给你出个主意,当然要吃民主饭了,有鱼有肉,司令员还能陪着你喝两盅。”
      小警卫员装得同这位身穿国民党军服的驾驶员一见如故,其实不过希望他的首长打打牙祭。
      江唯远空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不在乎吃什么,飞行员什么没吃过呀!重要的在于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实则重权在握的老头将陪着他一起吃!如果在那边,他起码是位将军!
      司令员依旧眯着蔑缝一样狭长的眼睛,等待江唯远:“小伙子,自己说吧。是吃民主饭还是同志饭?”
      江唯远依旧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新来乍到,一切都没有底,他不知自己属于什么人士。同志——这是一个伟大的称呼,从未有人叫过他。
      要是林白驹在就好了。江唯远的眼眶湿了。
      司令员睿智的目光,洞察一切。他粗大的手掌,一拍江唯远。隔着四层海虎绒夹克,江唯远感觉到了执掌千军的力量。
      “咱们就这么决定了!”司令员对翘鼻子的小战士说,“小鬼,开饭!我们吃同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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