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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飞北飞(7)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高大的黑发青年,向前跨了一步,几乎要跳进他的兄弟们中间。他微微昂着头,目光轻轻扫过礼堂里的每一个人。江唯远分明感到那目光像鸽羽似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但是决不停留,反而更疾速地掠过去。
  “我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林白驹开口的第一句话,像一阵无形的狂飙,震撼全场!
  “我曾经是一个毛巾大王的儿子,我之所以选择了信仰共产主义,绝不是出于狭隘的私利,而是对人类最高真理的探索。这是一个啼饥号寒的世界,在累累白骨之上,修筑了极少数人的乐园。这个不公正的社会,一定要被砸得粉碎。朋友们,为了几个金融寡头的独裁统治,中国人残杀不已。我们拿了美国人的枪炮去枪杀自己的人民。我们是空军,我们飞越美丽的祖国,它在列强欺侮之下,满目疮痍。内战不止,民族何日才能富强?我们这里,尘沙蔽日,妖雾横行。重臣不如家臣,家臣不如外戚,外戚不如血亲……”
  “林白驹,你闭嘴!不许妖言惑众!”严森然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当着众人之面,他恨不能一枪毙了这个共产党!
  江唯远真想扑上去抱住林白驹,用自己的胸膛温暖他。他和他曾经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却并不真正相知。如今,隔了生与死的沟壑,却肝胆相照,唇齿相依。他想:当年自己为什么不把小凳子送给林白驹,那样他会多高兴!
  林白驹听话地闭了嘴。他很满意啦!能在这座讲台上,公开宣扬我党的真理,真是千载难逢!他那双像婴儿一样的圆眼睛,快活地眯了起来。他还要最后争取一下,不赚白不赚!
  “严大队长!”他恭恭敬敬地叫道:“听了您博古通今的讲话,我想起了一个希腊故事。能否让我讲完这个故事后,引颈就戮?”
  严森然面临两难:他已经看透林白驹,绝不会立地成佛。若拒绝他,便在气量上输他一筹。罢!不就是希腊神话吗?若作赤色宣传,共产党言而无信便昭示于众。
  “古希腊有一位能工巧匠,名叫代达洛斯。”林白驹有板有眼开讲。众多的国民党飞行员,在党国阴沉沉的大礼堂里,听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讲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传说。
  江唯远不知道他的朋友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想到希腊。单是这份从容,就令他景仰万分。
  严森然敏锐地感到这是一个阴谋,但他没有理由打断。
  “代达洛斯为女王修建了一座精美绝伦的迷宫。女王却将他和他的儿子伊卡罗斯囚禁在迷宫之中。他们渴望自由,就用蜂蜡和羽毛粘结了双翼,腾空而起。他们向着太阳,向着光明飞去。途中,伊卡罗斯由于飞得太高,他的翅膀融化了,坠落在海中,成为今天的伊卡里亚岛。代达洛斯胜利地飞出了重围,找到了光明和幸福……”
  大家若有所悟,严森然厉声喝道:“把他押下去!”
  林白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黑眼睛燃起火焰,双手伸向台下,仿佛要给人们手中送去一个婴儿:“弟兄们!伊卡罗斯的翅膀是羽毛的,而我们的翅膀是钢铁的!让我们去追逐太阳吧!中国的太阳在北方,它就要光芒万丈地普照整个中华。让我们北飞!北飞!”
  林白驹永远地走了。但他那充满号召力的呼唤,在僵若岩石的空军飞行员身上,激荡起连绵的回响。
  “谁要北飞,我请他下阎罗殿!”严森然做了一个刀砍斧劈的手势。
  江唯远眼球干涩得像粒橡实。这是他极端悲痛时的反应。政治细胞正阴险地注视着大家。
  江唯远非常准确地记得,正是在这一瞬,伴随着严森然那个残忍的手势,他开始考虑北飞……
  徐蚌会战已到最后关头。
  邱清泉李弥兵团真正地“固若金汤”了,龟缩在一个极小的铁桶似的包围圈里。飞行员们天天出任务,每天几十架次甚至上百架次飞赴淮海战场。
  “大队长,具体炸哪?”江唯远例行公事。
  “问什么问!哪里有共军就往哪里扔炸弹!炸啊!扫射啊!用共军的血,为数十万国军弟兄打开一条生路!”严森然已失去儒将风度,拍着桌子大叫。
  江唯远低着头,默默退出。将炸弹丢在荒坟之上。
  连日降雪,陆军已惨不忍睹,冻饿毙命无数。雪后初雾,恢复空投。严森然发下来的竟是《烈士纪念册》和《救国日报》。
  “大队长,给他们空投些大饼和被服吧!”江唯远实在忍不住了。前线饿殍遍野。
  “你懂什么!救国日报登着把委员长列为战争罪犯的消息,这种报纸投下去,比投大饼棉衣顶事。党国弟兄们一看,知道已无迟路。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后生’,才会有最后的胜利!”严森然冷酷地说。
  江唯远硬着头皮起飞。土黄蘑菇似的士兵听见了马达声,光着脚在雪地上追逐着飞机阴影,野蜂似地纠缠在一起。沉重得很像是大饼的印刷品,坠着污黄色的降落伞,缓缓下沉。士兵们互相疯狂地践踏着,恨不能从空中摘走降落伞。江唯远疾速飞走,不忍再看下去……
  严森然开始“忠贞大检查”,凡同林白驹密切接触者,都在涉嫌之列。又湿又冷的危厄之雾,不动声色地包绕而来。
  江唯远更深地体察到林白驹的苦心。让他自己找书,看似危险,实则保险。大巧若拙,而且考验他的真诚。
  如今,金梳子没有了,白木凳没有了,林白驹也没有了。但一个如火如荼的信念,破土萌出。
  北飞……北飞!
  这是一条刀刃排列的路,寒光闪闪。通向太阳也通向地狱。每一步都需极缜密的策划,宛若(又鸟)脖子的细小椎骨,丝丝入扣,才能俯仰自如。
  晚饭后,江唯远躺在床上,过筛一样,咀嚼着他的行动方案。
  突然,严森然走了进来:“明天早上,你随我飞。准备一下。”
  大队长亲自出马,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任务。江唯远鱼跃而起:“飞哪里?”
  “徐州。侦察沿线共军。”严森然消瘦多了,白发也乱如衰草。徐蚌之役全线崩溃,急需最新情报。
  江唯远心中一喜,正是实施北飞的好机会。只是这个伴侣太不理想,跟谁飞都比跟他好糊弄。尽量保持平静,毕竟稚嫩,脸不可抑制地红了。
  严森然狐疑地看着他。最近政治细胞们报告说江唯远有“左倾”动向,严森然还不以为然,他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动乱之际,谁都不可轻信,也不能谁都不信。他久经风霜的目光,犀利地注视着江唯远。
  江唯远窘迫地用手遮掩了一下。真真欲盖弥彰,严森然全部注意力被江唯远的手指吸引了过去。那是一本luoti(被禁止)女人画报,两条竹笋似的长腿正摆弄出常人做不出的姿势……严森然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一向以为,飞行是需要全部身心投入的技艺,飞行员必需洁身自好。但如今国将不国,非常时期,只要效忠党国,其它,就由他们去吧!

  •   江唯远捋捋头上的汗水,着实感谢画报上的风骚女人。这些天,他一有工夫就打麻将、赌博,黄色画报到处扔,生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露出破绽,整个人显出从未有过的放荡不羁。
      彻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他起身了。头脑中反倒什么都不去想了。或者上九霄,或者下阎罗殿,成败在此一举。他在贴身的口袋里,放了一把小手枪。万一失败时,就用此枪自危。他没有林白驹的口才,严森然也不会给他机会,唯有用自己青春的热血证实追求。
      南京机场笼罩在贬人肌骨的寒气之中。偶尔笨重的运输机像大肚于的孕妇,摇摆起落,为达官贵人们搬家。
      江唯远原想早早地等在候机坪,又怕被一向警觉的大队长看出他的迫不及待,就闪在一旁。直到严森然提着飞行图囊走过来,才穿过薄雾贴过去。
      “你怎么穿的这么厚?”严森然仍觉出异样。
      江唯远穿套美式军制服外套海虎绒夹克。江南的冬季再冷,有三层也足以御寒。因要北飞,他罩了四层。
      江唯远的万千设计,没想到第一眼就被看出纰漏。他支吾着:“我有点……感冒……”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飞了!我另派别人。”严森然脸色阴沉。
      那怎么成?!千载难逢的机会,今日不飞,更待何时!大机群出动,难以甩脱。单机强行起飞,根本无法成功。时机对于江唯远,像滴滴鲜血一样宝贵。他真想夺路而走,跳上飞机,顷刻之间,跃入蓝天。但是,不行啊!
      跟随多年,他深知严森然的秉性,老辣而阴鸷。此刻,正像鹞鹰在观察麻雀。江唯远像真正的伤风病人,抽抽鼻翅:“谢谢大队长!那我就回去捂汗了。”他转过身,义无返顾地走了。
      严森然默默地看着江唯远的背影,直到他要淹没在那奶样的雾霭中,才叫道:“站住。”
      江唯远没有回头。
      严森然提高嗓音,威严地叫了第二声。
      江唯远不情愿地站住。
      “走吧。我们一起飞。”严森然温和地说。
      “这么大雾,啥也看不情。大队长,您也多多保重,改日再飞吧!”江唯远不情愿。
      “雾后多晴。我们山东老家有句俗话,晨起雾露大,热死狐狸晒死灌。今天正是侦察的好机会。党国的事,都坏在报喜不报忧的混蛋们手里,上峰等着最新情报好下决心,我是一定要去的。时候已经不早,再叫别人恐来不及。你克服一下。”严森然还未戴头盔,一头白发雪花样拂动。
      江唯远心花怒放,急忙垂下眼帘,生怕眼珠暴露了秘密。
      两架P一51野马式战斗机已经备好。薄雾之中,机翼伸展如云,机头高昂如峰,恰似两只铁鸟,桀骛不驯。
      江唯远登机检查,向严森然打出“V”的手势:一切正常。
      螺旋桨摆动,发动机怒吼。滑入跑道。加速,拉杆。野马腾空。
      江唯远俯瞰南京。纸醉金迷,南京还在昏睡之中。别了,南京!
      “1010,注意跟上。随时保持联系。”耳机里传来严森然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江唯远故意来回按动无线电通信按钮,严森然耳机里便发出裂帛般的杂音。
      “1010,出了什么故障?”严森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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