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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飞北飞(3)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运输机经黄河、潼川,直抵延安。咸榆公路上,僵蚕一般蠕动着车队,也是给胡长官抢送给养弹药的。延安位于深谷之间,清冽的延河甩在一旁,像一段悠远的信天游。延安机场十分简陋,原是为毛泽东去重庆谈判时抢修的简易跑道,只宜起降小飞机。
  飞机也像风筝,在起飞和降落时最见操纵者的手艺。严森然先是像继子一样盘旋通场,将地形烂熟于心。然后作了一个狭长的下降线。机场两侧都是山岩,跑道又短,只有飞远些才能优雅安全地降落下来。江唯远细心地揣摸着。
  一切都很顺利,飞机就要平稳着陆,突然几个昏黄的身影,鬼魅一般跳到跑道中间,手舞足蹈。
  糟了!江唯远啊呀一声。想必是胡长官的部下想看新鲜,以为飞机轮子只要一点地,就像吆喝大车一样,可以立马止住,他们就能瞅瞅大飞机了。
  飞机到了此时,已无任何办法,只能像火车头似地撞过去。钢铁机身自然毫发无损,这几个士兵可就撞成了沙拉酱,成为机翼下的冤魂。江唯远在正规机场,从未目睹过此类惨象不由别过脸去。飞行员在任何时候,都不许闭上眼睛。
  猛然,他感到机身一颤,随之高飘而起,机肚蹭着那几个不要命的傻瓜头皮掠了过去,他们杂乱的头发像蒿草似地直立起来。
  大队长真好身手!
  这几个傻瓜蛋是捡了一条命,机头前却险象环生。跑道原本就短得像根鞋带,现在更无端废用一截,剩下的已不够把飞机停下来。又不可能复飞,宝塔山像一座铜影壁,岿然堵在前面。
  怎么办?江唯远仿佛看到严森然怎样镇定地关电门,踩刹车,想挽狂澜于既倒,但飞机仍像一颗硕大无朋的滚珠,轰然滑动。看来只有采取紧急处置了。打开尾轮锁,让飞机“打地转”,强行停机。可胡宗南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兵,已经像蝗虫似地围了上来,不论往哪面转,都得伤人。再者就是收落架,让飞机肚皮蹭地,滑行几十米硬停下来,只是这架飞机可就惨了。
  江唯远电光石火地为老师设计着方案,但飞机仍旧不可遏制地向前滑动。严森然既不打开尾轮锁——他刚才连三几个弟兄都不愿伤害,何况现在已越聚越多!也不收起落架,用肚皮蹭地,伤了飞机,无异于美女被人破了相,是飞行员的奇耻大辱!
  江唯远已经绝望:大队长啊大队长!您就真要把我们都送进延河里去喂王八吗?
  突然,飞机像被一只巨掌拍进地里,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跑道尽头。
  江唯远梦幻般地从机舱跳出,这才看到跑道尽头有条一米高的土坡,严森然鬼斧神工,凭借余速让飞机呼地冲上土坎,然后用全力猛地向后抱杆,飞机就像个三条腿的小板凳,温驯地钉在那了。
  多么精巧的降落!
  江唯远跑到严森然面前,激动地说:“大队长,您技艺绝伦,又有一颗博大的慈爱之心!”
  严森然平淡地随手褪下飞行手套:“哪里是什么博爱!飞机是党国的财产,本当珍惜。将士应该死在杀敌的疆场上。如此而已!”
  一辆美式吉普卷着黄尘而来。车门一开,跳下一个窝窝囊囊穿士兵棉军服的矮个,军帽皱缩得如同风干了的油饼。
  江唯远想:胡长官馋得够呛,直接派伙头军到机场取货,想必中午就想吃上了。不料严森然很恭敬地给伙头军行了一个军礼:“报告胡长官,奉委员长之令,将您所需部分给养,空运而来。”
  伙头军矜持地颔首:“你们辛苦了。机场跑道短,害得你们冲到了椅角旮旯。”
  严森然小幅度地摆摆手,未做任何解释。除了江唯远,没人体察到他曾经临危不惧挽救了胡长官士兵的生命。
  江唯远打量着这位威震西北声名显赫的黄埔一期毕业生,蒋委员长的嫡系。胡宗南全无他想象中的骄奢,而显得疲惫不堪。由于连日风沙漫漫,面色萎黄,特别是那套伙头军的行头,更给他雪上加霜。全身上下唯有那双经历过无数沙场官场血战的眼睛,虽然裹在浓重的血丝里,仍然不失一种大将的威严。
  也许,真正的前线真正的将帅,就是这个样子。江唯远为自己的楚楚衣冠赧然。
  “胡长官一身布衣打扮,令人钦佩。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胡长官身体力行,难怪功勋卓著!”严森然以前就认识胡宗南,虽说官阶要低,因是奉御旨送慰问品的特使,讲话也就很随便。
  “哪里是什么与子同袍!”胡宗南苦笑一声,“我这是化装出行。”
  “此话怎么讲?”严森然不解。江唯远也尽量挪得近些。
  胡宗南的双手从兜里掏出来,又塞进去,显得心神不定:“外面怎么说都可以,为了党国的利益嘛!但实际战况是,延安是一座空城。共军偌大的武装力量,不知潜藏何处。我到机场来接你们,路上怕遭遇共军伏击的冷枪,所以特地换了这套衣服。”
  他又把手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他的呢制大氅口袋不在这个角度上,伙头军的衣兜使他很不舒服。
  江唯远愕然。各报的大字通栏标题,在他眼前此起彼伏:陕西大捷彻底摧毁中共首脑机构;共军已成流寇。是役俘敌5万余,缴获武器弹药无数……
  这些都是假的吗?!
  如果说其它所有的传闻都可以说是谣言或是共党的赤色宣传,那么这些活,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委员长的嫡传弟子——胡宗南,在距江唯远不足一米之遥的延安土地上讲的话。
  江唯远该信谁的呢?
  严森然和胡长官对视了一眼。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洞若观火,心照不宣,但他们绝不会动摇自己的信念,漠风苍凉,便有了悲壮的意味。
  “不管怎么讲,昔日共党首府延安,现在是踩在你我脚下了。这就是彪炳史册的功绩!”严森然朗声说道。
  “对!”胡宗南也一扫委顿之气,“到我的司令部去,我设便宴为你们接风!不过,用的还是你们拉来的这些东西,没有土特产,无法尽地主之谊。共产党的坚壁清野搞得真彻底,实话说,要是没有这条延河,真是连口水也喝不上。”胡宗南终于还是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那个位置令他的胳膊很不舒服。
  江唯远没兴趣吃与自己一路为伍的猪肉扇,说想自己单独转转。严森然批准了他,胡宗南再三叮咛:不要到远处去。城内相对安全。
  江唯远在空无一人的延安街道上走,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到处都很洁净,是那种根深蒂固深入到骨髓里的清洁,街上自然没有水泥路和柏油路,无所不在的黄土构成了这座小城最显著的特色。靠近墙角军人靴鞋未及践踏之处,有笤帚清扫过的宛若梳齿般的印痕。它是那样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一帚覆压着一帚,绵无尽头。江唯远甚至可以区分出那把笤帚在某一特定部位,有一缕特别长的扫帚苗,每隔不远就留下一道特殊的印痕……这绝不会是胡长官的士兵们扫的。江唯远大知道陆军弟兄们攻占一处城池之后的劣迹了。

  •   江唯远想不通,大兵压境的危急时刻,延安人怎么能有这份安适的心情和闲暇的时间。想随便找个人问问,街上除了站岗的守军,别无他人。
      墙上刷着标准隶书挥写的口号:敌军到前,埋藏粮食,掩盖水井,赶走牲畜。
      不知为什么,他走到这排字面前,比量了一下。没有事先打好格线的痕迹,字是一挥而就,却极有法度。写字的人个子比他高,看这些字他需微微仰视。最后叹号的那个圆点,有淋漓的墨迹下滑,透出轻微的急迫。
      作为军人,江唯远知道答案只有一个:这里的主人是怀着必胜的信念离开的,而且坚信自己必将回来!
      延安是一座空城,但它分明又被一种强硬的饱满充填着,令江唯远感到无法排解的惊惧。
      江唯远问一个持枪的士兵:“哪里有一座豪华绚丽的大厅?地板是桃花心木或是菲律宾红木?”各报众说纷坛,他也记不清地板的具体质地了,只记得很名贵。
      士兵呆滞的眼珠子很缓慢地移动着:“桃花还没开哩!菲律宾在哪搭?哪有啥地板,不过是些白茬木柴禾条条。”
      江唯远迷惘了。当他远离战区的时候,从报纸上,他什么都知道,真正到了战争腹地,从将军到士兵,一律使他糊涂。
      他终于还是找到了。这是一座同窑洞相比较为正规的房间。地上确实铺着地板。那个面容呆滞的陕甘籍士兵,这一点描绘得很准确,地板是陕北安塞山里烧木炭的那种树材所制,多疤疖,像柴禾。另一点说得不确实。地板并不是白茬木,而是曾经刷过某种劣质的红色颜料。年代久远,红色剥脱,只留下猪血般的点点痕迹,粗心的人便误为原木色。
      江唯远在地板上转了两圈。很涩。所有的飞行员都是舞会上的王子,江唯远在拼嵌为“人”字形的真正红木地板上跳过雄健的美国土风舞,旋转如飞……那是空军俱乐部,还是长官行辕?
      江唯远在一块有着鱼眼一样疖疤的地板条上站定了,心里觉得很悲哀。共产党也是人,他们也跳舞,这没什么奇怪的。为什么要在这么一件平常的小事上造这种谣言呢?为了煽起仇恨,但结果却使人失去了最起码的信任。
      江唯远抬起头,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海蓝色为地,金丝线绣字,上书“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十个大字。字体并不是很有功底,仿佛出自偏远的私塾先生之手,绣工却是一丝不苟,满屋为之生辉。
      江唯远感到被重物压抑的窘逼。海蓝色漫浸开来,无所不在地笼罩着整个房间,连看守房屋的大胡子士兵,面孔也蓝莹莹的。
      “这是共产党的宣传品,胡长官为什么不下令除掉?”江唯远并非与共产党不共戴天,只是觉得如此完整地保存着对方的遗物,不可理解。
      看守舞厅的大胡子士兵,嘟嘟囔囔地说:“胡长官哪里顾得上啊!空军长官,您给评评理!我们90师一直冲在头里,叫共军打死了多少弟兄!眼看快到宝塔山了,胡长官却叫我们去打杨家岭。叫一直躲在我们后头的第一师第一旅从正面攻延安。这不,头功成了他们的。胡长官早就悬了赏啦,谁先攻入延安,赏银1000万!1000万哪!第一旅是胡长官亲生,我们就是带的犊子了!”
      争功一事,江唯远也早有耳闻,现在姑且放在一边:“胡长官顾不上,你们也可以把它毁了呀!这并不难。”他穷迫不舍地问,感到其中藏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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