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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飞北飞(5)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原来是抗日遗孤!江唯远安慰女孩:“你爸爸为国而死,大家是不会忘记他的。”
  “不是早就死的。是刚死……”小女孩哽咽。
  内战!
  林白驹把衣袋内所有的零钱掏给女孩。江唯远买完原子笔后囊中已无零钱,便解嘲地说:“我比不了你——毛巾大王的儿子。”
  林白驹正色道:“我已经不是毛巾大王的儿子了。我父亲在敌后做了汉奸,这我都无怨无悔,他走他的,我干我的。没想到抗战胜利了,他用10万法市化险为夷,又用10万法币买了个党国的官儿当上了。老百姓讲‘无法无天’有了法(市)就有了天。我不当这个有法有天的儿子了。”
  林白驹那双像深思熟虑的猎豹一样的眼睛,贮满愤怒和痛苦。
  “我们到这家小酒馆里聊吧。”江唯远提议。钱夹里还有一张大票。为寄钱赡养母亲,他平日极俭省。多少年来,只要是与林白驹同行,他从不掏自己腰包,并不是因为小气。
  今天,他要请林白驹。
  “不。跟我走。”林白驹机警地说。
  深秋的游泳池,真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无水的坡形池底,沐在秋阳中,像是一片海滩。四周的池壁毫无表情地肃立着,卫护池中心的谈话者。假若从空中俯瞰,这像古罗马废弃的竞技场,周围高耸而中心凹陷,别有一番凄凉寂寞
  他们漫步在荒芜的池底。水泥池面裂出难解难分的龟纹,不知在兆示着怎样的命运。随着内战不断深入,国民党在各战场开始节节败退。如果说步兵对于战争的胜负,要在自己的阵地前展开肉搏的时候才见分晓,空军则在很早的时候,就了如指掌了。他们飞遍整个中国,解放区在不断扩大,国民党军已转入守势。
  但空军内部的统治,十分森严。负有特殊使命的政治细胞,嗅觉极灵,动不动就给人扣上赤化的帽子,投入监狱。江唯远自延安归来后的满腹心里话,憋得长了毛,今天才得以在秋阳下晾晒。
  “告诉你,我到延安去过了!”江唯远神秘又略带炫耀地说。
  “咱们到池子中央去。”林白驹拽他走。夏日人声鼎沸的游泳池,此刻朗无一人,秋风萧索,然而林白驹还是十分小心。
  现在好了。几百平方米内他们形影相吊,只要池壁不是回音壁,什么耳朵也不害怕。
  “那是圣地啊!”林白驹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江唯远吃了一惊。林白驹会很感兴趣,这他预料到了。但把那儿称为“圣地”,这可是信徒的语言。
  江唯远一五一十地述说。他有着镜面一样优良的记忆。但他灵机一动,没有讲小白木凳子。他觉出那凳子的传奇,生怕林白驹知道了会向他要,那样他就只好给他。索性昧下不说。
  “我想不到毛泽东会那样朴素清廉。我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们。”江唯远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因为他们是穷人的政党,穷人反正一无所有,把这世界砸烂了均分,共产共妻,人人一份,他们就有生路了。”
  “不。共产党是一种信仰,一种科学的产物,你不该这样揣测。”林白驹正色道。
  “不知从哪里能得知共产党的真赤?我对党国,也许是目睹了太多的黑暗,已毫无信心,但很难说共产党就一定好。我这个人,最怕猜谜。”
  “我想,只要用心去找,就一定找得到答案。”林白驹肯定地说。
  “我们一起找。找到了,互相通个信儿。”江唯远说。
  “如今白色恐怖这样严重,我想真正的共产党人一定很慎重,没有十分把握,不会跟你我这种佩戴飞鹰证章的人交往,不妨先看看他们的书。”
  “你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知哪里能搞到共产党的‘圣经’?”
  “找吧。也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在小摊上,影影绰绰好像见过。”林白驹很肯定地说。
  “快借我看看!”
  “我哪里敢买!严大队长一日三查,抽屉里除了委员长的《剿共手册》,其它的都是非法,你要千万小心!”林白驹叮嘱。
  秋天的湛凉的凤,将远处的落叶,悠闲地送到他们脚下。北平深秋,天像一块无暇的水晶镶嵌在污郁的城市上空,在高远的天际,有几个移动的黑点,那是无拘无束的鹰。
  “祝你早日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林白驹伸出手。明日,他们又要各奔东西。
  “又要去炸解放区!一想到枪口之下都是中国人,手指就哆嗦。”江唯远如愿以偿,复飞铁马,但这使他心灵更痛苦。
  “那你就不要开枪开炮!”林白驹很果决地说。
  “哪里瞒得过严大队长!他叫人在枪炮口都糊了纸,说是为了避免进灰尘,其实专门是检查你是否开过火。”江唯远沮丧地说。
  “那就往江河里射击,炸死几条鱼。”林白驹很快想出对策。
  “对!”他们相视一笑,分头走出。
  江唯远在街上循环地走,不知该向哪家小贩询问自己想要的东西。事情还没开始,心就忐忑,尝到被追捕的滋味。但他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您买点什么?”挖耳勺招呼他。
  看来不是江唯远在选择摊贩,而是摊贩在选择他了。挖耳勺不是说过他什么都有吗?就这个摊吧!
  “你……这儿……”江唯远吞吞吐吐,不知这种危险的话题怎样开头。
  挖耳勺是何等精明之人,马上凑过来:“您是要蒙古的骆驼,还是云南的老虎,我都淘换得到……您放心,我是认钱不认人,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款两讫,我就是被抓到宪兵队压杠子,灌辣椒水,也绝不会咬出您……”
  天色暗了。路灯亮了。黑暗给了人以勇气。
  “先生可是要白的。”
  江唯远知道这是指毒品,连连摇头。
  “那一定是黄的了?”小贩一脸猥琐的笑容。
  “不不!”江唯远急得用手去推。“我只想找几本别处没有的书……”
  “那就是红的了?”小贩的脸像假面一样僵滞不动,“红”字根本没有出声。只做了一个口形。
  “对。”江唯远决心挺而走险。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这可不是件简单的活。”耳勺眼眨巴得飞快,“提着脑袋的事,我可要大价钱。”
  江唯远此刻只想早日取到真经,咬咬牙说:“你只需尽快将书找来。”

  •   第二天,第三天傍晚,江唯远装作漫步,从小贩摊前走过,小贩只顾招徕顾客,对他毫无例外,果然是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江唯远也做好了万一的准备,小贩若布下圈套,他就说自己并未有一字提到赤化读物,不过是想找点刺激大的闲书,纵是有伤风化,也无大罪。
      第四天夜里,阴风惨淡,随时都要筛下雨加雪。江唯远觉得这气氛极相宜,急匆勿赶了去,小贩正欲收摊。
      “请问,有了吗?”江唯远把玩一件做成威士忌酒瓶式样的钥匙坠,仿佛在问它的价钱。
      耳勺眼一觑四周无人,倏地收起生意人的和气嘴脸:“我说您是不是布下陷阱,想叫我脑袋搬家哇!我天天掖带禁书,大街面上,不定什么时候过来个警官要搜搜身解个闷,我可就王八做月子——完了蛋啦!”
      脸上潮湿,江唯远以为下了雨,原来是耳勺眼的唾沫星子。江唯远非但不生气,倒安了心。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小贩此刻担的风险,比自己还大。书在他身上吗!
      “真对不起,我这几天很忙。”江唯远连连道歉。
      “哼!你连着两天从我摊前过,以为我没长眼?你信不过我,我还信不过你呢!”小贩不依不饶。
      江唯远作揖打躬,只差没行一个美国式的军礼。他今晚穿着便衣。
      “喏!”小贩井底捞月,从万花筒一般凌乱的货堆中,挖出一本书。
      想象中这书该是红的,,红有暴烈和挑衅的意味。不想黯黄破败如《大小八义》,且是古旧线装封面。,江唯远想小贩断不会搞错,迫不及待打开。翻的过甚,将书名越过了,径直看到正文:“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这很像一部文学作品的开头,但有一种磅礴的气势,先声夺人。他飞快翻回扉页,一行粗大的黑体字,排着队跃入眼中:《共产党宣言》。
      江唯远像捧着红炭,见四周沓无一人,忙不迭地要往怀里揣,被小贩一把拖住。
      “咱百家姓不念第一个字,开口就是钱。”小贩竟不怕,让这本火焰般的禁书暴露在空气之中。
      “你说吧,要多少钱?”江唯远真怕这书在空气中风化或燃起熊熊大火。“你自己拿。”江唯远掏出厚厚一沓钞票。
      “不要纸币。”耳勺眼断然拒收。
      “那我给你银元。”
      “银元也不要。”耳勺眼毫无商榷地说。
      “好吧。给美元。”江唯远打出最后的王牌,飞行员有时可以搞到外汇。耳勺眼肯定是要狠狠敲他一杠。
      “美元我也不要。”小贩依旧不屈不挠拒绝。
      “那你要什么?”江唯远当真不知所措。
      “要金条。”夜幕中,耳勺眼声冷如铁。
      江唯远从怀中摸索出金梳子。母亲近日去世,这是父母和家乡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了。黯晦的路灯下,金梳子熠熠闪光,像半弯残月。为投考空军折断的断齿处,由于无数次摩擦,已润滑如金珠。当年,为了求索真理,他偷走了这把金梳子。如今,为了同样的目的,他将永远失去它。
      金梳子接住了一颗水珠……又一颗水珠……下雨了。
      小贩揪过金梳子,仔细地掂了掂,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最后用门牙嗑了嗑,大约江唯远的胸膛将梳子炙得过于湿热,感动了小贩:“是足赤金。我是公买公卖,这本书值不了这么多金子。这又没家什将这金梳子兑开,这样吧,这种书,你还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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