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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宜重逢(6)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他说,像我这一级的官,在北京自然是多如牛毛,在我们那儿,也算顶天了。进京当然是自带车方便,坐惯了,一步也不愿走。
  我说,你是七品芝麻官了?
  他说,副的。不过是常务。
  我和伊喜沿着枯黄的林荫道往前走。初春,天黑得早,夕阳未落,霓红灯就闪烁起来了。
  你怎么想起写文章来了。他侧着脸问我,暮色略去了脸庞的细部,旧日的伊喜在轮廓中复活……
  因为闲,还因为穷。稿费虽少,也可补贴家用。我想预先告诉你,我家很简陋,比不上你的官邸。所以请勿见笑。
  模苏,你变了。你和小田有很好的背景,要比我们这些白手起家的人更易发达。当年的你可要比现在的你,自信得多。
  当年的自信源于父辈,现今的自信源于自己。自然要小得多了。
  不要做出那副可怜相。像我们这些吃红薯长大的人,自信该来源于哪呢?
  我们路过一座缀满瀑布灯的商店。我说,进去看看好吗?
  他说,我最讨厌逛商店了,但我愿意陪你。
  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打算买什么。只是在朦胧的城市的薄暮中,我总感到身边的这个男人不真实。我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再仔细看看他。
  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
  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
  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灿烂的猫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视着我们。
  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你,可是我没有。不过是把以前的愿望补上就是。好比把破了的衣服补上。中国人是笑破不笑补的。
  不是所有的漏洞都可以弥补。我们走吧。我后悔不该拉他入商店,使我很像一个庸俗的女子。
  伊喜闷闷不乐,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
  商店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一条条粘厚透明的塑料门帘,被拥挤的人流掀得嗒嗒作响。
  伊喜,你送我一件礼物吧。我柔情对他说。
  好。他非常高兴地回答。
  我引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
  我就要这个。
  那是形形色色的书签,有剪纸的,有竹木的,有喷香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怎么会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视着他,我想他该明白。
  你真的缺书签吗?现在谁还用这个?看到哪儿把书折个角就是了。就是公家的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目不转晴,我想他从我这副非同小可的模样中,也该想到什么。
  他真的俯下(禁止)去挑选那些书签。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不送你书签!它们太便宜了,最贵的才三毛钱一个!你在笑话我寒酸是不是……纵说是千里送鹅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鹅毛。
  完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枚系着毛线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旧日记簿中。
  我们绕过城乡贸易中心,我竭力引导他回忆往事,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
  我领伊喜穿过狭窄的楼道,在拐弯处提醒他不要被邻居家胡乱摆放的纸箱,碰脏了高贵的西服。他沉默着,绞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没到下班的点就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很惊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为害怕孤独,便同我们挤在一处。但我知道,我们上班走后,孤独仍像卤汁一样浸泡着她。
  来了一位战友,我们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妈妈。我说。我没有告诉她这就是伊喜,我怕双方难堪。
  伊喜很尊敬地说,伯母,您好。您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年轻不好。老了好。老了便离死近了。我想早些去找模苏的爸爸做伴。
  妈妈,不要说这些。他一会儿要在这里吃晚饭,家里可有时鲜的菜?也不必太铺张,他当官吃油腻大了,做些清淡的即可。我在厨房对妈妈说。
  他是一个多大的官呢?
  副县长。
  县团级,还是副的。比你爸爸小得多啦!不过和小田一般大,妈妈见得多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适宜,既好吃又好看,挣了面子又不破费。
  妈妈说这么晚了,不知菜市场还有好菜吗?拎着篮子走了。
  只剩下我和伊喜。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这是个很狭小的厅,两张小沙发与一张双人沙发相对,中间安放一张玻璃茶几。细窄的空间令人想起长江三峡。
  街市不远,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似乎有一些话要背着妈妈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话。它们像夏夜的磷火在空中游荡,明亮而飘渺,划出钢轨一样幽蓝的轨迹。但你捉不住它们,当它们歇息下来的时候,光芒就消失了,好像溶解在黑暗中。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
  我坐在双人沙发上。
  我可以坐到你那边去吗?伊喜问我。
  不成。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你就是说悄悄话,我也听得见。没有这个必要。我说。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我不希望这件事出现,但又渴望证实它确实存在。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坚决地站起来,几乎是跳过茶几,坐在我的身边。
  我靠近他的半边肢体烘地燃烧起来,仿佛他是一个远红外线发射器。我们四目注视着对面的白墙,那里有一个卡通玩偶,正用一只眼睛看着我们。
  我们彼此听得见心跳却看不见脸,我发现他的喉结像鸽子一样抖动。
  我要吻你。伊喜很急促地对我说。
  我站起身,准备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除了田参谋,我没有接受过任何男人的这种举动。我要挣扎出这种危险的氛围,但他像恒星,炽热而具有强大的引力。
  我小心地经过他的侧面绕行,他毫不犹豫地张开臂膀,把我搂到他的怀里,俯下头来。我看到那颗喉结在我眼前剧烈晃动,由于距离太近,我的双眼无法聚光,我看到那喉结幻化成一排……
  我以为他的动作一定会很粗暴,没想到这个吻却很轻很轻,仿佛用橡皮刷在我的唇上涂了一下。
  二十年前,我无数次地想这样亲你……他喃喃地说,我感觉到他的口唇像蛋羹一样柔软,我像一张充满错误的稿纸,一遍又一遍任他涂擦……

  •   我想,我欠伊喜的。按照我们当年的友谊,我们是该有这一幕的。不管怎样,那是我纯真的初恋。我要补上这一课。人生有许多逝去的不可挽回,人生可以挽回的不该逝去……
      伊喜的吻突然绵密而凶猛起来。他端住我的头,使亲吻时的角度更为相宜。他铁青的刮得很干净的下巴像悬崖一样矗在我面前,我已经完全呼吸不到外界的空气,都是他吐出的充满男人味道的气息……
      我竭力把持住自己。我知道那个执拗认真的小放映员已经隐去,如今是一个踌躇满志的中年男于在表达他的情欲了……我挣脱开他。
      咿哑一声,妈妈回来了。
      我买了菜花、蘑菇、西兰花、荷兰豆还有生菜,对了,最好的是蒜苔,南方新打下的,新鲜极了……妈妈是很好客的,无论她嘴上怎样褒贬来客,总要把饭菜准备得十分丰盛,因为她觉得这关乎自家脸面,同来者是谁,倒没有多大关系。
      伊喜已经平静地坐回小沙发,腰背重又挺得像钢板一样直。
      为什么要这样?我的胳膊撑在茶几上,拄着头问。我很疲惫,好像刚从海里爬上岸。
      因为爱。一个男人对他真心爱过的女人,一定会这样,否则就不是真爱,否则就不是男人。
      但是,我不喜欢。
      我知道,你是良家妇女。现在像你这样的女人,已经像熊猫一样稀少。我以后不会这样做了。真的,永远不会了。他沉思着说。
      我又感到有隐隐的失落。
      真的不会再犯?我将他。
      真的。我一定控制住自己。
      你写个决心书吧!在有了这种很亲密的举动之后,我们突然无法进行无动于衷的谈话。我抓起一支签字笔扔给他。我们只能开玩笑了。
      写什么呢?就写我永不吻你了?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他好像很认真地面对茶几上的白纸思索着。
      随你的便吧。只要你自己明白就行。假如你管不住自己了,我就把这张纸片朝你晃一晃。假如我不想见你了,我就把这张纸片撕掉。
      伊喜歪着头,用小鱼般的眼睛看着我。男女欢悦会使苍老的人们变得稚拙。
      他刷刷提笔就写,签字笔尖把玻璃茶几板点得咯咚响。
      我有些犯愁:假如他写得过于明白无误,在当年的田参谋如今的老田面前,我将如何保管这张暧昧的纸条?
      伊喜把纸条递给我,上面只写着两个大字:伊喜。
      厨房里砧板有节奏地响着。
      我把纸仔细叠好,好像一张符咒。放进兜。
      你坐着。我去帮助妈妈做菜。我很想向你显示一下我的烹调手艺。
      是吗?我这几年可是吃过不少南北大菜,我很愿意实地考察一下你是否吹牛?
      我必须走了。一种潜在的欲望,像午后沼泽的气息一般蒸腾起来,直冲天灵。那些吻像侵人体内的细菌开始发作。不知道别的女人是怎样,我对于爱抚的回应总要经过漫长的潜伏期。
      我什么也不会让他看出来。我没有去问他的妻子,我不关心他的家庭。我只喜欢那段像冰雪一样晶莹而凄冷的回忆。也许我实际上只是怜惜自己的青年,女人的青春与恋情,像每一块沙拉上粘附的蛋黄酱,无以分开。
      回忆已经宣告结束。我们都将回归各自的轨道运行。不要交叉,路口总是最容易翻车的地方。
      我推开厨房的门。妈妈说,既是战友,你们聊天去,这里有我,不就是家常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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