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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宜重逢(4)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那时候,在一野。他指着我的主要家庭成员一栏:你父亲是团长,我是他手下的教导员。
  我从田部长铜锣般的脸上看到羞涩,军人永远都对官阶耿耿于怀,他那时比我父亲职务低现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涩扫去,仿佛一块油布把金属拭亮。
  你看看,这是我的儿子。在南海当参谋,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夹子,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仔仔细细看那张照片,仿佛那是名画。这是一名青年军人的头像,虚光,好像在云雾中微笑。实在说,我并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详背景。浩瀚的海飞翔的鸟和宫殿般的建筑,对看惯了大漠风烟的我的眼睛,湿润而清凉。
  我以前就没有见过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为单位,高原与海,就有了纵的和横的立体距离。有时竟怀疑: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海这种东西。
  怎么样?田部长殷殷地注视着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烛花剧烈地跳动,好像有人躲在暗处企图将它吹熄。
  听说那天的电影舞剧《红色娘子军》频频断片,大家说,小伊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伊喜默不作声地把胶片送我,果然是吴清华倒踢紫金冠最腾空的刹那。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线拆下来,洗净,捻散。每一股毛线可拆为两股,两股又可分为四股,掸松后,茸若彩色浮云。串在书签上,煞是好看。在物质匮乏的高原,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书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线?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多漂亮的书签!
  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长叫你去说什么?
  当初不是你说好看的吗,怎么又说不好?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他什么也没说。
  那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突然叫你,他肯定想到了什么,怎么会什么都不说。伊喜盯着我。
  我仔细回想,田部长那天说跟我父亲是战友。伊喜是农村娃,平日最不愿别人谈论老子。现在他已经不高兴了,不好用这话再刺激他。我说:真的没说什么。又不是我找的他,是他找的我。你该问他去。
  你知道我不会去问部长,你不愿说就算了。自从部长找过你,我觉得你变了。
  我没变!你才变了呢!疑神疑鬼!
  不欢而散。
  田部长给我的父母写了信,谈了他们的友谊和我在部队的情况。最初的信是父亲回的,之后就是母亲。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长不大的一年级小学生。这种信件往来如同家长与学校老师的联系手册。
  过了没多久,田部长说,小秦,你探家去吧!
  部长,您骗我。我刚回来没几天。
  部长什么时候会骗士兵?
  我快乐地服从了这道命令,伊喜优郁地注视着我。
  回到家里,我看到一个被海风吹得黝黑的青年,他是田部长的儿子小田参谋,到北京来玩。
  我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含义。两个同是休假的年青人,一块玩谈大海和高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我最喜欢听小田放肆地讲老田的笑话,这对于在他爸爸管辖之下的我,具有特殊的乐趣。而且我发现同他相处犹如总是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总是让你轻松随意。我们互相新奇陌生,彼此都乐意讲述与倾听。妈妈不动声色地引导事情的发展,我们每天都像地质勘探队员,背着水壶和面包,游览各处名胜。
  他比我提前归队,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依依不舍。
  他走了之后,妈妈对我说,小田不错。
  我说,是啊不错。
  政治条件好。家庭知根知底。人也长得精干。
  那个时候,形容男子汉的风度,最高级的词汇就是精干了。远没有潇洒倜傥这一类语言。
  还行吧。
  我永远不觉得田参谋出类拔萃。他平和稳重但没有胆魄没有创见。连打十盘扑克,他几乎没有一把主动甩主。但奇怪的是他打牌的最后成绩也不比别人差。
  军队里所有的人政治条件都不错,家庭也都知根知底。长得精干的也不难找。我反驳妈妈,暗中把伊喜评判了一番,觉得他完全可以归入“精干”。
  我看你和田参谋挺般配的。你有时候爱想入非非,像根羽毛。他是个很持重的孩子,会像秤舵一样把你系在地上。那边老田可以照顾你。你们这次相处很和谐,证明这想法是不错的。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爸爸的意思还是老田的意思,小田也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你回去后就等着小田给你写信吧。我本来想跟他说你回去就给他写信,又一想咱们到底是女方,这件事又是老田先求的咱们。让他先写,这样你可以一辈子占上风。
  我瞠目结舌。所有的事情都循序渐进,只有我一个人置身事外。
  妈妈,我们那儿有一个河南兵,对我挺好的……我终于鼓足勇气赤膊上阵了。
  你跟他可有什么?妈妈警觉地如同母豹。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我觉得他有那个意思……由于羞怯,我把责任都推到伊喜身上。
  他有没有不必管,关键的是你有没有?妈妈像警探一样步步紧逼。
  我没有……不……也可以说有……我的舌头在牙齿的缝隙吃力搅动。
  天下好人多了,你不可能都嫁。小田参谋人不好吗?你不是说挺好吗?这个主意我们三位老人拿了,我们三个的党龄加起来有一百年。你是不是怕那个河南兵缠着你不放,我跟老田说一声,让他复员就是了。
  别……妈妈……那都是没有的事。人家也没说什么,不过是我自己瞎想罢了。千万别让他复员……我忙不迭地将所有的罪责揽到头上,我知道对一个农村兵,复员意味着一切都回到从前。
  我心事重重回到高原,田部长对我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丝毫特殊。但我知道那个针对我的阴谋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妈妈在信中暗示我将会有重大的变化。
  我急需伊喜的援助。我焦急地等待他探家归来。他家中来电报说母亲病重,我和田参谋攀爬古塔的时候他正守候在病榻前。
  给你。他说。
  什么?我问。黑糊糊沾着许多沙砾的条形物。
  红薯干。
  长途风干加之气候严寒,红薯于尖锐的棱角几乎戳破我的舌上膛。许久才柔韧湿甜起来。
  像花生牛轧。我说。
  花生牛轧是什么东西?
  我们都有许多话要说,我们却说着毫不相关的话。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所有的都告诉他。
  别以为只有人争着抢着找你,给我说亲的人也不少。这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像他这样的技术兵种在农村人眼中就是准军官的。但他应该对我说这个吗?我沉默。
  你究竟答应没答应那个小田呢?终于还是伊喜忍不住煎熬。

  •   那就看你的了。
      我知道自己面对着三座大山似的压迫,但他们毕竟不是封建地主,只要我们奋起反抗,老田、小田加上父亲、母亲都得让步。
      这当然要看你的了!他暗哑但是毫不通融地说。
      看我什么?我能干什么?我茫然地问。
      我们是两个列兵,每月只拿六块钱津贴费。因为是高原,因为随着军龄每年增加一元,除了这些,我们一无所有。
      假如我回河南种田,你到俺们村去当赤脚医生,你干吗?
      为什么一定要回河南?我记得你自家离焦裕禄那儿不远,多穷的地方呀!
      因为我是河南人,我不可能到别处去。
      为什么要当赤脚医生?我想当穿皮鞋的正正经经的医生。
      赤脚医生你还不定当上当不上哩!俺那儿已经有好几个卫生员了,轮不轮上你赤脚,回去还得走后门!
      我望着他,回了一趟家,他的河南腔复辟了,侉得厉害。
      你能侍候俺爹俺妈俺叔叔大爷吗?你会烧锅纳鞋割布做衣裳吗?你会看碾推磨喂猪带孩子吗?
      伊喜不动声色地把一个个残酷的问题像死兔子似地扔到我的脚下。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心中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我和伊喜,其他的人都像烟云,时聚时散。伊喜把桃花瓣碾成泥浆,小屋沉到沼泽之中。
      这不可能!伊喜,怎么会是这样?你在吓唬我。你快说,这一切都是你瞎编出来的,是逗我玩的!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这一次全无美妙的感触,只有同等频率的颤栗像接力棒似地传了过来。
      这所有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老乡。
      我没有去问他老乡。河南人老乡观念最强,假的都会说是真的。更何况我相信伊喜说的是真的。
      田部长找我,说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个未婚妻,你晓得吗?
      我说这不可能。
      他说那你回去问问他吧。
      我说伊喜这是真的吗?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我老乡告诉你的?
      我说是一个老头告诉我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你老乡。科学家没有祖国,军人也没有籍贯。你就说这事是不是真的吧?
      是。又怎么样。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你该告诉我。我强忍住泪水对他说。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意思。
      我说,你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他说,你不是也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我说,家和家可不一样。
      他说,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样的。
      想不到你们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愤怒地叫起来,真想用一句河南话骂他,可惜我不会。
      也并不全听俺家的。父母说,要给俺找个有文化的,我说不识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我几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严,我看到了一个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情景:一根绳索在岩石、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断裂了……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那也许真是至理名言。
      军医大学来招生,田部长力排众议,主张我去读书。大家反对的理由也并非是我不够条件,只是说上级给高原部队一个名额不易,女孩子学成后还能回来吗?回不来,那不是狼抢来的肉叫狗给叼走了吗?
      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没二话,咱们送学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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