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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宜重逢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报社来电话说,这里有许多你的读者来信。
  我说,我不看,我胆小,不敢看读者来信,夸赞会使我受宠若惊,批判会使我噤若寒蝉。偶尔写些小随笔,喜欢像梳头一样自然,创作心理薄弱,经不得品评。只好采取鸵鸟战术,一头扎进白色沙堆。我是作医生的,文字对我是一种快乐,我不想让它沾染忧郁与恐惧。
  但是这封信您最好还是看看。因为写信人同您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请原谅,信我们已经打开……
  编辑是个男孩,语调中有一种神秘。
  报社的大信封。剪开。一个折叠的信封鹞似地坠落下来,它其实是同报社的公用信封等大,一副迫不及待受了委屈的样子。
  很陌生的字体,寄自河南。
  河南!
  妈妈站在地图前,对许多年前的我说:有没有人对你好呢?
  那是我当了几年兵后第一次探家。最初的天伦之乐过去后,妈妈突然转为严峻。
  我非常明确这句话的实际内涵。部队首长向我们进行过朦胧但是极苛刻的性教育:绝对要留心男兵对你们的热情。我自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很老练,但我不愿意让妈妈看出这种成熟。我觉得在男男女女的事上太敏感了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有啊。所有的人都对我挺好的。我说。
  我说的是真话。高原部队把我们这批女兵像弹药似地看护着,十分精心。
  我是说……有没有年岁相当的,当然要大上两三岁。同岁不好,女人禁不住老,对你好的?妈妈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像从一块礁石跳向另一块礁石。
  有。我不忍再和妈妈玩这种游戏,况且我知道这种谈话在这次探家期间总得进行,长痛不如短痛。
  都是谁呀?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有女儿的妈妈要比有儿子的妈妈多操许多心。当我得知我生了儿子之后的第一感觉是:我这一辈子要比妈妈省心。
  司令员啊,政委啊,卫生科长啊,协理员啊……我掰着手指头给妈妈数。
  妈妈说的不是他们,他们自然要关心你们啦!我说的是那些农村来的兵,他们见了你们这些女孩子,自然要献殷勤。农村人也有长得白白净净很帅气的小伙子,这就需格外提高警惕。有什么千万要跟妈妈说,这个世界上,妈妈是最可信赖的人。
  我殚精竭虑,似乎没有什么可疑分子能列入能上交妈妈的黑名单。有几个年青的脸庞像湿漉漉夜晚的紫色花朵,很不清晰地向我闪烁,其中有伊喜。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算我的追求者。我对爱情的衡量标准,全来自苏联小说。是否进入正式的恋爱阶段,要看对方是否吐出“爱”这个字。
  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说。我的脸红了。因了这脸红,妈妈相信了我,她以为这是羞怯的表现。其实这是因为说谎。伊喜向我蹬起细长的眼睛,这使他的眼睛更像一条小鱼,他抗议我忽视他的存在。我很奇怪当我最需要证实我纯洁天真的时候,他为什么总出来捣乱。
  好的,模苏。妈妈相信没有。但你下一次探家要到两年以后。两年的时间你长大两岁,这其中会发生很多事情。有许多话我要说在前头……
  妈妈在许多年前当过无线连的指导员,后来病休在家。爸爸工作繁忙无暇它顾,妈妈就把孩子当成当年的士兵。
  妈妈,你放心。我回答时只差举起右手。但即使举起右手,我以后也辜负了她的信任。
  模苏,听我说。
  妈妈把我牵到地图前。很大的全国政区图,使一面墙壁五彩斑斓。
  上海人是不能嫁的,那个地方的男人不像男子汉。上海太挤,所有的人都被挤扁了,没有魁伟相。干脆说吧,长江以南都不行,南边吃大米,你不习惯的。妈妈的手指一划拉,半壁江山便从我的婚谱上割裂出去了。
  我无动于衷。
  山东人也是不能嫁的。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这一回我大惊失色。在我所有的表格籍贯一栏,都工工整整填写山东:。父母都是正宗的山东人,绝非南来北往的混血。妈妈庄严地走向了自我否定。
  可是,爸爸正是……
  是的,你爸爸正是山东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最有实践最有发言权。我曾对你爸爸说过,我们的女儿将来绝不嫁山东人,他也表示同意。因为这一辈子,我侍候够了他,他有数也有愧,山东是孔圣人的老家,夫权思想最重。山东人心好,但心好在家里没有用,家务是由许许多多琐碎的事情构成的。模苏,妈妈不忍心看你一辈子服侍一个男人……
  噢!原来是这样。妈妈,我感激你!
  还有东北人,也是不能考虑的。他们骨子里也是山东人,从山东闯过去的,一个“闯”字,就透出粗蛮。给他们当媳妇,不是一件易事。
  妈妈,我依你的。
  我看看地图。现在,在我的婚姻版图上,未被沦陷的区域已经不多。妈妈的眼光像雷达一般在黄河流域睃巡。
  甘肃那个地方大穷苦了,我经过一次乌鞘岭多么冷的天啊,那个孩子还光着屁股,皮肤被冻出了紫蓝色的花纹……
  晤,远在甘肃的这位小弟弟或小妹妹——因为妈妈从未点出过这个儿童的性别,不知你们现已长到多大,是否已有了蔽寒的冬衣,但你们臀上的紫蓝色,曾强烈地干扰过我的婚姻。
  陕西人你也会受不了的。辣,什么都辣,比湖南比四川都厉害。我真奇怪陕西吃辣怎么没能拿到全国冠军?可见有些事是徒有虚名,有些事是有其实而无其名,这个危害也很大,非亲临其境,难以知晓……
  我的见多识广行万里路破万卷书的妈妈哟!我懒洋洋地看着地图的下半部,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看来我只能嫁到海南岛上去了。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妈妈,河南行不行呢?河南,那个地方吃而食,不吃大米。也不太穷,也不太辣,也不太大男子主义……我恨自己笨嘴拙舌孤陋寡闻,不能为河南杜撰出更多的优点。
  河南——不行!妈妈很决绝地挥了一下手。
  为什么呢?河南人挺和气、挺善良、挺勤快……我鼓足勇气,嗫嚅着为河南争地位。
  你怎么这么向着他们?妈妈警觉地问我。
  我不过是说说……我们那儿有不少河南兵……招兵就像过鱼群似的,一拨一拨……
  天下最愚笨的孩子也能骗过最聪慧的妈妈。爱是(被禁止)药。
  妈妈不再生疑,回答我,就算河南的男人不错,河南的女人也是惹不起的。有一部电影不知你看过没有,叫《朝阳沟》。……
  《朝阳沟》!我看过一百遍《朝阳沟》!
  高原,是地球遗弃在太空里的一片积雪的土地,寒冷黑暗荒凉。只有军人驻守在高原,像那些最耐寒苦的低等苔藓类植物。军人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电影。京城里公演的片子,大约要在几年后,才像古代驿站传递的文书,发送到高原。机关的人看完后,再由马匹驮到一个个边防站,缓慢地如同遥远的恒星在天际运动。

  •   士兵们把看电影视作盛大的节日。马帮来了之后,连夜放映,连演三遍,方解军人们的视觉饥渴。
      在高原周游一遭后的电影拷贝,残破如同蜕下的蟒皮。没有任何一个部门再愿意欣赏支离破碎的画面倾听哽咽断续的配音。于是军区文化站作出了残害忠良的决定:所有的新片子,先在其它各部队周旋,待轮回遍了,再送上高原。他们狠下一条心,权当每部拷贝都在高原寿终正寝。
      文化大革命爆发时,由于西部与北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差,所有的运动都滞后一段时光。一大批片子刚刚发往高原,文化部门开始回收毒草影片。高原酷寒,交通梗塞,革命派追索了两回,未见回音,忙着打派仗,也就忘却了。
      这是一个奇迹。
      泊在高原的这批影片中就有《朝阳沟》。当河南兵像潮水一样淹没高原时,他们强烈要求看《朝阳沟》,领导说恐怕是毒草,他们说我们没当兵之前都是红卫兵,我们来批判。于是高原上就有了亘古未有的横贯边防的大壑——朝阳沟。
      我会唱《朝阳沟》。不单我,高原上所有的军人,不论是四川人、广西人、上海人、河北人……都会唱“朝阳沟”。那部片子循环往复地放,到处有人在哼唱这出戏。
      你记得《朝阳沟》里的银环的妈吗?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刁蛮最丑陋的女人。妈妈心有余悸地说。
      可那是女人,我要找的是男人,关女人什么事呢?我顽强地反驳妈妈。
      模苏,傻孩子!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造出来的。一个男人后面跟着十个女人,婆婆不是女人!大姑子不是女人?妯娌不是女人?
      我愕然无语,我还完全没有老练到能预想到夫家一大堆亲戚的地步,妈妈所描绘的凶神般的河南女人群体,令我惊骇。
      那么,我到底该嫁给哪里的人呢?妈妈?我好奇地问。地图上没被妈妈圈掉的地方,只剩下内蒙青海辽阔的草原和云贵川的横断山脉。
      嫁给门当户对的人,也就是军人的后代。军人虽有祖籍,但他们的后代,与你就是同样的人了。孩子,没有什么比门当户对更是一个家庭幸福的保障,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吃亏!妈妈语觉心长。
      我特别提出了河南,妈妈特别否定了河南。从此我们无法再谈河南。
      别以为我的父亲是怎样的达官显贵,他的夫人才如此指点江山。爸爸只是官场中的一颗四等亮星,在全国数不清的所谓高干之中,只算芸芸众生。但越是在半山腰,越有向上登攀的渴望和向下鸟瞰的鄙夷。
      况且穷人家也有娇女,每一位母亲都为女儿编过一个神话,希望女儿借着婚姻而出人头地。
      我抽出那封信。
      模苏您好!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模苏。我请您先看一下结尾处的签名。假若不是,很抱歉,请原谅,我们这个国家同名同姓的人太多,笔名也一样,我很喜欢您的文章……
      我迅速地掠过信纸,像一只受伤的海鸥挣扎着飞到岸边。我看到了一个很潦草的签名:伊喜。
      伊喜,今晚什么电影?
      我问他。女孩子们很矜持,部队里男多女少,女兵们同谁讲话,就是一种恩赐了,阴衰阳盛助长了我们的骄横。但对几种人我们是很客气的。一是对首长,当兵的不能得罪当官的,命运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二是对病人,毕竟我们是hushi,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第三就是对炊事员。女孩儿们爱吃。伊喜是一个例外,他是放电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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