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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宜重逢(5)

时间:2012-09-16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
  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说就算了,不要再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
  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
  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字样的信封,两块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
  两头沉的这一边的物件渐渐地移到那一边去了,两头沉变成一头沉。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家里和田部长不断地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状态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剂,田参谋又是那样温暖宜人。但悲苦会像牛虹一样毫无先兆地袭来,在狂欢的聚会之后,从五彩的灯光中走入黑暗,我会看见伊喜像树桩一样突兀立在面前,有小鱼一样的眼睛和着星光闪烁……冬天的时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冰,尤其是那种很洁净很纯粹很坚硬的冰……我拒绝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种金属粘手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一只脱落的桶钩……
  我时时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河南一家贫苦的农民着想,甚至是为了一位我所不认识的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着想,那个长着小鱼一样眼睛的青年,对他们至关重要。
  于是我有了一种殉道般的宁静。
  后来我得知伊喜提了干部,后来转业回到了河南。
  毕业后,我和田参谋结了婚,调到海军,从此远离了呼啸的高原。又一同双双转业回北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亲和田部长都已故去,母亲与我们同住,女婿与丈母娘本来就很好相处,这是弗洛依德说的,田参谋又是母亲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开始写些文章,登在报纸上。主要是我当医生的感悟。电视广告里,除了化妆品和酒类。就是喋喋不休的药品广告,医药已经像大气污染,渗入到我们所有的空间。我想写出独特的医散文
  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边,我开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灯的装饰,是许多片状的流苏,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妈妈说街上在迎接奥委会视察组大搞卫生,但他们不会到咱们家里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想锻炼下(禁止)体,妈妈!
  我竭力想象信的后半部写了些什么。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愿意在眼睛未尝之前先用头脑将它咀嚼。
  当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来了,他在一家政府机构当处长。你好像很高兴。他说。
  吃罢晚饭,母亲和先生还有儿子看电视。我独自到卫生间去。家很狭小,你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脱众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将呈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开那封信,后面的话极其简单: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请将你的地址告我,我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过芝麻糖的口袋。
  就这么多。
  我哑然失笑,信是经过编辑部转来的,伊喜他还能说什么?掐指一算,因为转递信件,距他写信之时,已颇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样一个时间范畴,赶快将我的工作地址用电报发给他,发往那个距兰考很近的县。
  我想先在单位见到他,而不是在家里。
  那几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与期待当中,甚至还有几丝恐惧。十几年过去了,我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我想象我会在马路上、汽车里或是菜市场旁遇见他,我对每一个路人都充满微笑。那几天我格外注重仪表,我并不认为这是女为悦己者容,我只是想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无论过去的事情怎样评说,我愿意今天美好。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伊喜没有来。
  我开始怀疑是否我拍发电报的地址不准。我只写到了县,没有更详细的地址,因为他的信封上就到此为止。我想他是否在县电影院放电影,人们对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户晓?我设想了一百种见面的方式,九十九种渐渐消失在等待中。会见以最普通的程序开始。
  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来了,你快来接我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的密闭玻璃柜前,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深处……
  我不愿被他发觉,便说:你的这套西服很棒。

  •   我喜欢从衣服推测一个人的性格与嗜好。
      他说,一般化吧,不到两千元。我还是爱穿军装,但这不可能了。田部长记我的仇呢,很快让我转业了。要是老头活着,我该感谢他,军队不是一个可以久待的地方。我喜欢穿上下颜色一致的套服,它们本质上是军装,是一种铠甲,给人以肃然杀气……
      我望着他,像一场电影,在开演半小时之后便停电了。我们沉浸在黑暗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后面的故事。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电影又继续开演了。但拷贝在黑暗中行进了很远,主人公还是那一个,故事却完全是新的了。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分手二十多年,应当刮目相看了。
      咱们不要站在这儿说了,到我的诊室去吧。我对伊喜说。他还是原来那样高,身材却魁悟了许多,背后像插了一块钢板,挺得笔直。喉结在领带上方很有力度地凸起。
      就是去你看病的地方吗?
      是的。我那里很安静。
      到外面去坐坐吧。我可不愿意成为你的病人。你知道,许多年前,当我去卫生科找你的时候,一闻到药味,没病也觉得虚弱起来。坐在医生对面,令你觉得不平等,先自气馁了三分。
      我笑笑,伊喜变得如此雄辩,真出人意料。他的建议自然好,但进一家高档饭店,这顿饭要多少开销?他虽然身着名牌西服,但女士优先男人应当为女客付钞这条西洋准则是否也烂熟于心?按照中国古老的习俗,不分男女,是应该尽地主之谊的。AA制似乎也行不通,这是最新时髦的规矩,恐怕来自红薯之乡的敌人未必懂得。就算他付出一个“A”,我也未必能从容掏得起我那个“A”。至于街头巷尾丰俭由人的小铺,我不喜欢那种嘈杂那种烟雾那种酒臭熏天的气氛。期待中的长谈应该像一幅静物写生,优雅致远冲淡平和而又色彩斑斓,并带一点凄楚的忧郁……
      没等我想好怎样不动声色地否决他的建议,他说,我请客。好多年来,我想请你吃红薯以外的东西。
      我怀疑他已洞穿我的心扉,我说,我不愿到外面去,是因为那太见外了。你既然不愿成为我的病人,就到我家去坐吧。
      他说:那好。我很想见见你的丈夫。
      我从他小鱼似的眼中看到挑战的光芒,但只瞬忽一闪,眼周围浓密的网纹便把那光芒罩住了。
      我妈妈也在家。
      我恨她。他说。田部长后来把这件事的始末都同我谈了,事情是她一手造成的。
      我说,不许你这样说我的母亲。而且她那时并没见过你,只是泛泛地讲她的意见。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越来越能理解她了。我的丈夫使我感到很安全。
      他说,我也能理解,但我不能原谅。虽然这件事的结局似乎对我们都不错。
      我换下工作服,随他一起走到外面。
      他对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乖巧地钻进一辆黑色“皇冠”,像海豚一样柔滑地开过来。
      你家远吗?他说。
      不远。我们散步过去。
      他说,那我就叫司机先找宾馆安排住宿,晚上再来接我。
      我说,你带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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