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老听起来很美好。但它却是唐门世不外传的秘蛊，同时是最阴辣的一种毒。
传言这种毒淬炼自西域沙漠里最艳丽斑斓的两生花，它只能下在一对人身上，分母子双毒。身中母毒之人和身中子毒之人终其一生若要安生活命，必得捆绑在一起，不得相离寸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毒之名因此而来。
若是情人，自是巴不得。若是仇人，又待如何？
1.
碧落城位于黄泉谷里。
碧落城有三个天下之绝，一绝是碧莲书庄里的藏书是天下第一的载量，二绝是碧莲书庄的庄主沈寻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三绝是碧莲书庄除大夫人外的其他夫人都是天下间排的上名的美人。
便有人说，碧落城是为碧莲书庄而存在，而碧莲书庄是为沈庄主而存在。事实也是如此。但，他们却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沈庄主是为大夫人眉疏而存在。并且，只能为她而存在。
两年前，沈寻迎娶了眉疏。却在接下来的一月里，接连纳了江湖美人榜上在册的数房美妾。于是天下人皆知，这位新入的大夫人新婚失宠于夫前。
奇怪的是，传言失宠的那个女人却安之若素地在庄里过起了她的日子。而沈庄主，虽然姬妾美人环绕在侧，却是半步不离他那个相貌平凡的妻子。于是，碧莲庄里最诡异的一幕在下人们眼前上演。
此时。落梅阁里，宽衫缓带的修长男人半躺在贵妃榻上，他身侧围绕着一个容颜出色的美人。只是这美人再美，却及不上那男人本身。
他躺在那里，半阖眸，偶尔张口，任由姬妾剥了山竹果往他嘴里送。一派纨绔风流的散淡样子。
“爷，吃点橘子可好？”紫裙美人素手拿起一只绿橘，低声询问。
沈寻摆了摆手，神色慵懒轻邪，“只要紫苏剥的，就是毒，我也吃。”
“爷太坏。”那美人含羞带嗔地破开新橘，把橘瓣送到他嘴边。
男人张嘴，顺势含住半截青葱玉指，惹得美人**微恼。他无声一笑，把人捞过来抱住。
临窗那头的湘帘前突然一声低微嗤笑，旁人听不清，沈寻能听不清。他眯起眼，厉去。
那里，一只手慢慢地撩开帘子，单薄的女子只留一个身影给他，看也不看那里纠缠的两人一眼，径自走了出去。
“爷？你去哪？”紫苏急喊，回头已不见美丽男人。
出了半晌神，她把余下的橘瓣放进自己的嘴巴，酸。酸得她垂了眼。总是这样，她的爷，看似宠她，却随时会丢下她。最是多情，最是无情。
而那个女人，明明爷是厌恶她的，却凭什么还能夺得他的注意？
2.
凭了他身体里的毒。
沈寻面无表情地坐在眉澜居里，看着那个相貌平凡的女人坐在灯下专注调试香料。
一屋子的异香，并不难闻。他却嫌弃地皱起眉，冷笑道，“我以为唐门的毒该是肮脏的，像唐门的人一样。纵然再浓的香，也遮不住本质。”
眉疏坐在那里忙碌，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也许只当没听见。
沈寻见状冷哼一声，“唐眉疏！”
她背对他，很久才淡淡地开口，“两年了，你仍以为我是唐门的人。这是为何？我说了我不姓唐。你为何不信？”
“这话你说给别人听或许信。但你知道，我这琅书楼里什么不多，关于江湖门派的秘辛最多。你以为我不知道，十九年前唐门有个私生女流落在外？再者，若你不是，你能给我下得了这毒？说，你为何盯上的是我？”他说到最后，几近咬牙切齿。
她把书案上的各种香粉收拾好，眸也不抬地看着自己手心上断掌的空白。“你终于问了。那我就告诉你。你是驯妖师，驯妖师本是不能开杀戒的。当年你却诛杀了我的哥哥。我本该杀了你。”
碧莲书庄之所以闻名于世，除了它举世无双的琅书楼外，还因为它的主人是天下第一的驯妖师。
驯妖师，游于人世和三界之间，以驯恶妖为任，扶持天地正气，维持人妖间的和平。
沈寻一瞬间出现在她身后，握在他手上的是天阳镰，用来驯服天下妖物的神器。镰尖割在她的颈上，划出血。“你这样说，那么你是妖？不对，你分明没有妖气。说，你是谁？”
她笑着把手反盖在桌面上，不在意地把颈子送向镰刃，她温柔如水地看他，“我是眉疏啊。”
她白细的颈部滑出血珠，沈寻的脖子上瞬间也相应出现了一条血痕，正汩汩地流出血。
“你身上种有与子偕老的子毒呢。而母毒在我身上。伤我一分，返你三分。我死了，你也活不成。”眉疏温柔地提醒，掏出绣帕为他止血。“虽然我恨不得你早死，可，你怎么可以死得太过轻易。你害我唯一的哥哥魂飞魄散，我不会让你好活，不会让你好死。”
沈寻瞪着身前的女人，俊颜如冰铁。他最恨让人威胁，两年，够了。
“那我们一起去死好了。”他说，手上不顾一切地快速动作。
眉疏只说了一句话，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她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娘的下落吗？”
3.
“然后呢？”古井底，传来悠远的问话，以及清脆的水注入杯的声响。
这是一口无水枯井，在井底有四人在对坐，围着一张琴台，台上红泥炉雪水甫沸，新烟袅袅。原本置于台上的古琴此时被搁在头顶的井口，刚好挡住了渐落的雪花。
问话的那人不负责任地只问了一句就没下文了，此时正眯着眼哈茶，一脸满足。
“沈庄主，她怎么知道你娘呢？”问话的小姑娘一身秀骨气质，分明对故事更感兴趣。
与那人对坐的是个玄衣男人，身后背一把巨大银镰。虽然两鬓银白，却无损他的美丽。他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的。宁愿死，她也不肯告诉我。所以，我才会麻烦先生。”
“她死了？”小姑娘惊呼，“那你怎么还活着？”
沈寻一窒。他怎么还活着？是啊，子已死，他却还活着。
小姑娘身边的少年无奈地拉过她，“师妹，你的茶快凉了。快喝。”
噢……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乖乖地捧茶喝。只是那双杏眼还是灵动地瞄向玄衣沈寻。她好奇啊。
与子偕老，多美的名字。虽然是毒。
最开始问话那人也无奈地伸手揉了下她的发，才转头说，“听说，与子偕老是没有解药的。”
沈寻沉默半晌，摇头，“其实，有。”
有。只是，太过残忍。至今他想起来，仍希望只是一场噩梦。
4.
莲子轩外，十里碧莲叶田田。
轩内，有两个人倒在大片血泊里。沈寻吃力地倚坐起来，又在自己身上割了一刀，鲜血横流。他面无血色，仍然追问道，“唐眉疏，我娘失踪了数十年，她现在究竟在何处？你告诉我！不然，我把我的血放干。”他下午忽然发现，他若受伤，也会返在她身上。来不及细算是为何，他就想出了这法子想让她屈服。
杀敌一分，自损三成。
“我不会说的，死也不。”她仰躺在地，黑发沾染上殷红，散如蒲扇。他划过的地方，她的身上出现了一样的伤痕。“就算你拿你自己为代价伤我又如何？我不会说。我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痛。不是死别，而是比死别更痛苦的生离。”
眉疏看着那个美丽男人的身后。嘴角温柔地翘起，“等了这么久，你还不进来吗？”
话落，一个娉婷身影从角落袅袅踱了进来，紫裙迤逦如水波。
“呀，你真是冰雪聪明呢。不愧是鬼医神女。”
“过奖。”眉疏淡淡回应。
“你……是你。”沈寻难掩吃惊。
“是我。爷，地上凉，可要起来？”
沈寻挥掉美人伸来的手，单手撑地，“这是怎么回事？你，紫苏？”
“噢。我差点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紫苏，而且……我姓唐。”唐紫苏笑得讥讽，走到眉疏身边蹲下，回头看沈寻，“与子偕老，是我下的。”
“为什么？”沈寻的剑眉锁了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唐家的私生女，会是她。他一直以为……
下意识地看向眉疏，却发现她即使满身狼狈，仍然温柔淡然。心细细扯了一下。
“因为我恨她，与子偕老，本是我为你我准备的。可是，她阴差阳错抢了你！爷，我知道，你之所以娶我回来，是因为我戴的青凤簪。”她取下头上的簪子把玩。
“不错，因为当年我被狼妖打伤时，是你救了我。”沈寻回忆道。没注意到一旁的眉疏听言眸里划过某丝波动。
唐紫苏突然笑了起来，“是，对的，我救了你。那么，爷，你可愿为我做一事？”
“你说。”因为想起了当年的事，沈寻的声音柔了些许。他被狼妖伤了眼睛，但他记得少女柔软的掌心覆在他额上的触感，以及他恢复视觉后看到的她头上所戴的簪子。虽然她整个脸藏在面纱后，但他记得那独一无二的簪子。
“爷，其实，与子偕老是可以解的。”唐紫苏柔声说，“我不想你死，我想和你在一起。所以，眉疏，必须死。”
沈寻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不要！”
但是迟了。大朵殷红的花怒放在他的镰尖，从她的体内顺着流向他的身体。是温暖的，却让他如坠冰窟。
唐紫苏把弯镰从眉疏身体里拉出来，带出血海，悉数浇灌在沈寻身上。
她要扶沈寻，被用力推开。
他爬过去抱住眉疏血竭的身体，伸手试图挡住她身上巨大的血口，却徒劳地看着那些刺目的湿红溢出他指缝。
眉疏意识涣散间忽而笑了笑，她抬手，把手里贴在他额上。然后，头一歪，手无力垂下。
而沈寻一瞬间如遭电击。
那一天开始，碧莲书庄的庄主和夫人以及紫夫人消失在了世间。
5.
“听说，两生花的毒有阴阳二种，阴为子，阳为母。子毒只能种在女子体内，而母毒，只能种在男子体内。这二者不能颠倒。因为，这种毒最初，就是一个男子为了留住心爱的女人而做成。”少年百里琪忽然说道。
这个，就连唐紫苏也没想到吧。她心心念念想要把沈寻禁锢在她身旁，却不知道这毒，却是阴阳毒。而眉疏呢，她也不知道么？
“与子偕老的解法是，用身中子毒的人的血浇灌养着母毒的人。子毒死，母毒不会死。但母毒死，子毒必死。”百里琪补充。
沈寻脸色惨白。按这少年的说法，他身上的是母毒，而眉疏她……
鬼医神女是个江湖传说，是比医圣和毒王更超然的存在。如果她就是，那么，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与子偕老！她又怎么可能像唐紫苏说的那样是误吃！她。她分明是故意的。
就连死，也是故意的。
他当上驯妖师以来，只诛杀过一只妖。而唯一杀过的那只梅妖，却竟然是她的哥哥。他记得当初救他的人，她掌心的触感，是别样的柔软。救他的就是眉疏，她为何不说？谁也不解。
所有的一切，随着她的死，而渐渐尘埃落定。
6.
“听闻奚先生能看透未来，我斗胆请求您，我想知道她的魂魄现在何处。”
“你不找你娘了？”小姑娘冷砚瞥了他一样，手凭空一拨，井口的琴弦发出一声铮鸣，清亮入骨。
古井底弥漫着静默，清冷的空气伴随着雪花片从井口飘下来，飘进茶杯里。那人望着茶面的雪花慢慢消融，悠悠道，“沈庄主，我只能满足你一个条件。你要令堂的消息，还是要眉疏的？你可想好了。”
沈寻陷入了沉思，半晌，他说出了决定。
冷砚不可思议地看他，连百里琪也微带惊讶。
墨奚则弯了弯唇，“好。”
沈寻走了。
井口的琴重新置回琴台。冷砚坐在琴前，悠然的琴声在井底响起。
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墨师傅，为何你要帮他？他要他娘，不要眉疏了。你干嘛还告诉他眉疏的魂魄下落？”
墨奚笑，“若他选的是眉疏，我还是会把他娘的去处告诉他。情与仇，谁又说得清？这世上，两难的事情太多了，我又何必再去为人多添一桩？”
一阵清冷妖娆的笑声伴着梅香在头顶传来，“说的好。www.haiyawenxue.com 四爷，世间两难的事真真是太多了。四爷，雪花融酒的味道可好？”
百里琪和冷砚快速站了起来，戒备地飞出了井外。
“眉骨。”
“四爷还记得我？”井外的人又笑了起来，百里琪和冷砚却不见了。“记得就好。爷，眉骨这茶可好喝？”
原来井壁里的雪井云尖是有主的。墨奚摸摸鼻子，“好茶。”
“不止是好茶。其实，与子偕老的味道也不错吧。多亏今天的雪下得好。”眉骨始终只闻其声。
看着手里的茶杯，墨奚慢慢地挑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