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过望风亭不远的地方追上了魏长生。魏长生依旧谈笑宴宴，似乎这与他并没有任何的影响，玉官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仿佛一路的话都消磨在追赶他的焦灼里，等看到他，已经一句不剩了。
魏长生笑道，“玉官，谢谢你来送我，我还以为你一定很痛恨我。”
玉官说不出话，只是缓缓地点点头，又摇头。魏长生叹了口气说，爱情小说www.haiyawenxue.com“好吧，我不在京城了，你昆腔也是盛不起来的，大势所趋。”
玉官只是不说话，悲戚地望着长生。
“你这性子，迟早要吃大亏的。”
玉官紧抿了苍白的唇，一言不发。
长生接着说道，“我知道我这遭是因你而起的，可我不甚在意，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我虽爱这一行，致力想出些新法子来，却不似你将戏看成天高的东西，离开京城之后我会去扬州，那儿是天下梨园之首，我还会继续唱的。”
“好了，你既不说话，我便走了。后会无期。”
及长生走出一段路了，玉官才幡然醒悟似地，踉跄地追着背影跑了几步，无助地扶了亭柱，拔高嗓门凄厉地喊他，“魏长生。”
长生停了步伐，并不回头。玉官攥紧拳头，看着前面人的背影大喊，声音里尽是凄苦无助，“我，是我对你不住，我本意并非如此的。你虽不唱昆曲，可身段腔调当得上流，我，我对你不住。”
“是我害了你。”玉官说到情动，声音早已颤抖不稳。闭上眼，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远处魏长生一瞬的沉默，他举起右手释然地挥了挥与玉官告别，宽大的袖袍在空中灌了满袖的风。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所以玉官不知道，长生早已流了满脸的泪，强行压抑得嗓子早哑了。
谁能做到这般潇洒自然呢，戏是玉官的命儿，也是他的。事实已然不可挽回，这么做，不过是让玉官心里能好过一些。也罢，那胡琴辅以月琴的新奇法子原本就是从玉官那得到的设想，昨日一出皇宫内《细算浮生》，他这一生，也算是到了顶了。真是成也玉官，败也玉官，如今，就权当是，一身荣耀卸还与他了吧。
那时旭日正初升，饱经沧桑的亭台默然屹立无语。一人背着行囊步履坚定渐行渐远，一人踉跄扶柱带着满身的苍凉久立成桩。
【V未敢忘年】
那日要不是祺官去寻他，玉官便不知道要在那里多久了。饶是祺官早做了准备，也还是被玉官神魂俱失的模样吓了一跳。玉官就此消沉下去，生了场不严重却总不见好的病，正好有缠绵床榻的由头不见人，每日也不怎么进食。如此过了大半个月。
这大半月，外头依旧该如何便如何。走了一个魏长生，更有千万个魏长生来。国色楼被封了，于是天香楼将西厢辟出来做了戏台。昆腔依旧门庭寥落，不少人听得唱的是昆曲转头便走了。花腔已成为京城雅俗共赏的流行，昆腔衰落已是不可挽回的势头了。
成班主与祺官每日下午都来看看玉官，都是坐坐便走，说些宽慰的话，并不提戏班子的事。只是眉头一天比一天的紧。
今日，却是只有祺官一个人来。照旧和祺官说说话，几乎都是祺官一个人再说。临了，祺官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师弟，咱们大章班怕是要散了。”
什么，戏班子要散了。玉官脸上写满了不信，撑着自己便要下床来。
祺官赶忙来扶，“之前就怕你看不开才不说，师父每日安排演出，四处求人，只怕也撑不住了。鸿福班早两天也搭班子到大春班去了。”
祺官黯然叹气道，“师父知你的脾气，断不肯放下咱们雅正的身份，入伙乱弹。他说求了春和班班主，大家伙儿都去那谋个生计，谁也不容易不是。你的话，还听你自己的，他绝不干涉。大约就在明天上午，师父就要正式和大伙儿说散伙了。”
从小长大的戏班子就要散了，玉官震惊得什么也想不了了。玉官发了大半个时辰的愣才回过神来，祺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掀开被子脚步虚浮地下了床，从柜子里找出那套杜丽娘的戏服穿上。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将厚厚的脂粉涂在脸上，细细地描眼圈。从小长大的家要散了，自己总该要作些什么吧，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这副皮囊了。
玉官心里苦得像吃了半斤黄连，又是痛恨自己又麻木地催自己快化好妆。不断想起幼时师父督促自己练功和师兄替自己挨罚，又想起自己在戏台上专注地唱那一出《牡丹亭》。自己将别人的一生演得如此出彩，自己的一生却演成了如此卑贱与不知廉耻的样子，真是莫大的悲哀。
门人通报了进去，玉官面无表情微提裙摆跟着进了内间。张公公正搂一名少年亲上去，也不避讳玉官。倒是少年，见玉官进来便挣扎开来，惊喜地叫道，“杜丽娘!你是梅玉官吧，我是春和班的童伶。我……”
玉官至始至终都未看少年一眼，开言打断道，“公公今天是想听游园一折还是惊梦，或是都腻了换一出《长生殿》。”
张公公挥袖示意少年退下，“都别唱，咱家可不敢听。”
玉官眼里渐渐蒙了一层雾水，他摸到腰带处伸手一抽，衣裳便松落下来，他咬紧了红的唇，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绣了蝶恋花的衣裳褪在地上，露出男子精壮美好的身体。
张公公打量着玉官这番动作站起身来，凑近玉官耳侧道，“咱家可真帮不了，这大势所趋，谁能以一己之力阻挡呢。”
抬起手用力捏住那粒朱红，玉官一生闷哼，紧紧闭上了眼。张公公似是很满意玉官的反应，复松了手道，“咱家既帮不上忙，也就不好碰你的身子了，弄伤了可不好。念在往日给你指条路，你去求求升平署的顾大人吧，如今要说还有个还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他了。”
张公公从地上拾起那件精美的外衫罩在玉官身上，扶着玉官的肩膀道，“顾大人可不喜欢清冷的美人哦。”
玉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墨色已经掩覆了整个京城，他怆然行在有昏暗灯火的街道上。去找那个升平署的顾大人麽，玉官狠狠地冲自己打了一巴掌，不，绝不。
一直都是自己太浅薄，看不清事实。当权者怎么会顾自己这些下位人的死活呢。口口声声不事权贵，为了一己之私第一念想到的却是去用身子去和权贵换荣耀，自己怎么如此糊涂呢。当初若是像魏长生一样，将全部心思都花在昆腔上，这雅正之名也不会没落成这样。自己错的太多。
玉官从愤懑冷静下来，渐渐地一股凄凉从身体里透出来，只觉人生再无它念了。四周寂寥里，突然听见游园的唱腔隐隐约约传过来。玉官舒袖双手叠在腹部，循声而去。
是春和班的戏台子。玉官推门进去，台上一人身段绰约，正抬袖往上一指。那，不是罗玉卿麽?
想不到这没落的雅正到最后，竟是由一个被自己鄙夷的女子来坚守。玉官心里的酸楚慢慢翻涌上来，渐渐侵到四肢百骸。他抚平戏服上细微的褶皱，端庄地坐在看台末位远远看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抚顺垂下来的头发，步步生莲地走上台去。
“你还记得去国色楼的路麽。”
玉卿正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闻言动作略顿，又接上刚才的走步，及至将“赏心乐事谁家院”唱罢才冷淡答他，“那儿不是被封了麽，早没人了。”
“那儿有个台子，我教你唱一出《牡丹亭吧》。”
玉卿缓缓错头惊愕地看着玉官，水袖扶到一半定住了，字后头接着的婉转花腔也咽在喉处了。玉官的表情淡然认真，并非玩笑话。
玉卿歇了戏，冷笑道，“我一介女子，不是辱没了这大雅麽，还劳大名鼎鼎的梅玉官亲自来教。”
玉官也不恼，轻柔温婉地提起裙边转身，打了盏灯笼便下台去。那是他这辈子唱第一出大戏的地方，那时候台下的人都痴他迷他，戏班的人都敬他畏他，官府的人也给他三分薄面。可是这一转眼间，兴衰荣辱都翻作了尘土，散在天地间里。
玉官走着，走着，每一步都是踏在自己的一生上。他似是对四周的静默说道，“这角儿，万不是挥个水袖，眼眉轻挑， 又或捏兰花指执香扇就能将那其中的神态意韵表现的，它讲究的是身段台步水袖与唱念做打，融会贯通，缺一不可。”
玉卿看着玉官端正雅致地往外走，声音依旧清丽，多了几分男子的婉转低沉。托着灯笼杆于一侧的手指在昏暗摇晃的灯光下显得纤细苍白，肩若削成，身段婀娜，绣鞋微微踢着裙摆，步履间回风流雪。不知怎么地，她竟觉得有一股子绝艳的凄凉往心里钻。她拾了另一只灯笼，不忘自己还穿着杜丽娘的戏服，也端正雅致地跟上去。
【VII浮生且续】
后来呢。
“后来啊，国色楼就在那晚起了场大火。那火势铺天盖地的，猛兽下山似地，一切都付之一炬了。”
“玉官不是去那里了麽。”
“是呀，那晚火烧起来了。有人看见楼前跪着一个女子哭得声嘶力竭，一会儿叫师父，一会儿又声气不接地唱’都负与这断壁残垣’。”
“那玉官呢?”
“不知道，兴许在火里。”
“那女子又是谁?”
“你道是谁。就是名满京城的女旦罗衣轻啊。开始到大章班打杂，被玉官赶出来了，就去了春和班。其实人家功底好着呢，那可是从小拜父为师打下的底子。不过有一次在天香楼，罗衣轻醉后却说师承梅系。醒了再问却矢口否认了。”
“干嘛不承认啊，是梅玉官不。”
“这谁知道呢。她还不许人叫她从前的名字罗玉卿，也不爱听人说起大章班，爱情小说www.haiyawenxue.com每回演出的头场定是《牡丹亭》游园惊梦那两出。你说她一个唱秦腔的，这两出昆曲开头算什么，偏还就有那么多人迁就。”
“可能这就是名角儿的脾气吧。”
“呵，兴许是。别管这么多了，他们唱他们的大戏，咱们呐，过咱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