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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时间:2014-01-17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娄光  阅读:

  在东起,难说哪是民,哪是匪。哪怕最德高望重的绅良儒范,往上看两代,一数一拨儿的“浑水”。

  翻开县志,一多半有谱儿人物,也逃不了绿林出生。没田种了,没东西卖了,就先敬了列祖列宗,然后上山,张三李四胡乱画个圈。一斗碗鸡血酒下肚,算是有了“窝点”,发给一杆梭镖,或者一把铁片儿刀,运气好是一杆指东打西的汉阳造。这在乡人眼中,虽不光宗耀祖,却也算一门小本营生,也是一份基业。民匪的关系特别,感情也就微妙。被抢的,如果不能打通关节防患于未然,就干脆袭了爱搭不理的名士风流:来不迎,去不送,所取随便;抢人的也盗亦有道,绝不断送了顾主根脉,留得青山在,慢慢找柴烧。就这么奇妙地平衡了贫富,相依为命,对付着活。

  做土匪有那艺高胆大匪规彪炳的,也一样受到普遍而隆重的尊敬,骏马任骑,美女任选,除了不能明火执仗地修祖坟立宗祠,待遇跟学而优则仕或商而精则富没有两样。

  当时最负盛名的,是一个独行棒客,唤任定邦。在人们口碑中。任定邦神得若影若幻:东起县团丁用铁丝穿了他手掌锁骨捆成头脚团圆,却在一夜间蜕绳而去,人说这是缩骨;他还在警察局的死牢中墙不破锁不开地消失在雪亮的煤气灯和众目睽睽之下,人说,这叫遁。保安团团长的贴身丘八们不止一次地赌咒发誓说把任定邦打成了筛眼,这些枪客闲无事就使枪互相打黄呢军帽上的花蝇,身手你得信,但任定邦就是回回都没事,人们眼中的任定邦却是实实在在的:逢赶大集,胡子大爷上街卖菜。一挤,一歪,说不定扁担戳哪位背上,那位转过头来冲大爷一乐;除下博士帽,一脸金光闪烁的大麻子——这人就哆嗦了:“你是……”——“长眼!”一晃人不见了,地上叮当一响,扔着几块光洋;大牌坊街的“老城”茶馆摆大戏的时候,票友里也少不了一浑身黑绸的麻大汉,捉一对签子将小鼓敲得咯嘣乱脆,间或勃然引吭一吼,沙是沙点。一折《跑城》下来,二黄西皮,停腔落板,不带含糊,情烈声暴,辣肝辣肺,难怪多少富孀闺妹起了凡心,连累任定邦落得个淫贼的骂名。

  说是丑,他却偏自许风流,看中了保安团长的二小姐,算你十几支快枪顶着,也挡不了他翻团长家的花墙。丘八说不是他们德国歪把左轮吃素,有着内应呢,老头子上边是把二小姐裤腰扎紧了,闺女底下却穿着开裆裤,两厢情愿,骗谁咧!说是说,没法证实。水陆二路黑白两道三山十五堂的哥弟们听了,说这事儿玄,宝鞍就得配好牲口,别看二小姐杀人如麻,兴许这叫驴,命里该着得任定邦骑。

  •   任定邦那日借了西关高家半袋子“光洋”。猛想起跟拜弟六强有些日子不见了,不如趁今儿这兴,叙谈叙谈,就手提钱上了云峰崖。六强是东起城最大的堂口的头把子,祖传,手下百十号人枪,专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任定邦上山的时候,云峰崖上出奇的静,不说唿哨响箭,连火鸡子都没叫一声。鬼影子不见一个,只有一片东倒西歪的木栅门,堂口的牌匾还剩着半边。任定邦好不容易吆喝出一个挖草药的,才晓得六强昨日花了杆子。原来这六强做腻了土匪,就改聚义厅成游击队,任定邦倒是无所谓,一样称兄弟,但保安团长却不干了,加之过往宿怨,就尽点城中兵马,来找六强拿梁子。六强也不是善人。仗着地势熟就跟保安团摽上了。其实保安团长啥本事没有,一切提调听的都是二小姐的。六强虽然英俊神武,海底烂熟,但若说干仗,跟花二小姐比那是戴了斗笠打啵,差了老帽子。一交火,人仰马翻。损兵折将,自个儿也被老二的勃郎宁连中三枪,好在是远,入内不深,就这样已经是使六强不敢恋战铩羽落荒了。

      任定邦在老君洞找着避祸的六强时,六强又累又饿,浑身泥水正抱头痛哭,见任定邦,就跪下了。

      任定邦就笑,一脸麻子簌簌抖动:“要几个?”六强一算保安团长两儿一女,索性连奶妈也算上,“五个,千万不得放脱了老二!’

      任定邦就点点头:“好说。”

      任定邦走时,六强拔下自家的大肚匣子,“全当是我的手。”他说,又挖兜抓出一把子弹,银光闪闪,任定邦明白是稀罕物,银弹,据说奇准,绕着弯弯咬人,不见不散。

      当晚,保安团长和两个少爷的人头便放在了六强桌上。头上一洞如碗,掀去了半张脸。六强明白那是银弹,因为每粒弹尖上,他都咬着一个牙印。却唯独少了二小姐。六强想起江湖传言,心中大愤,痛骂任定邦丢人卖客,不够仗义。次日,趁着城中群龙无首,纠集余部鼓噪而入。四下搜遍,也没见着二小姐,一问丘八,才晓得头夜里就跟任定邦溜了后门,怕是早已山外青山天外天了。六强心下明白,却破口大骂,扬言要把他两个“吹灯”,“砍丫枝”,叫人四门都贴了告示,画影缉拿,暗中却吩咐弟兄伙网开一面,给大哥大嫂稀根缝。

      约三月,正是六强脱了长袍换上草绿色的时候,一日乍起,便见桌上白晃晃堆满什物,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一个人头,眉心一洞如碗,正是二小姐。旁边有一襁褓,一个婴儿还兀自酣睡。另有只方檀香木黑漆妆盒。珠翠琳琅,熠熠射目,内中有一白绫,写着:“此子姓任,乃汝亲生。江湖从此不有任定邦,贤弟珍重。”六强阅毕,喟然长叹。从此,六强给此子命名“悲过”,怕自个偏心,立誓不再生子女,只把他悉心看觑,如同亲生,一面也暗中托人四处打探任定邦下落,却始终音讯杳然。看着悲过日长一日,聪明可爱,每当漏尽更深,六强常不免感怀伤往,念起异性大哥,涌起一腔难平难抑的惆怅。

      六强后来得知任定邦下落,恰是他身陷囹圄的时候。作为东起第一任公安局长,六强首当其冲地成了“牛鬼蛇神”,而将他五花大绑丢进牛棚的,正是他的儿子,任悲过或许是天生桀骜,或许是六强的过分娇纵,悲过素日总是顽劣成性,时势一来,轻易地勾出那份懵懂的兽性,他逞勇斗狠,杀人为乐,六亲不认,很快搏浪而出,成了什么兵团的司令。

      那日,悲过狂喜地矜称他抓了昔日的悍匪巨盗任定邦。六强起初是毫不在意,看来,从另一个打手的炫耀中,六强不得不信了,他说:“任定邦几乎是送死,一个糟老头也敢独闯司令部,还扬言要教训任司令。结果轻易地被抓住,又被人认出底细,先是一顿棍棒,又倒吊了一天一夜,不想就死了。悲过还不过瘾,又用一根下水道用的涵管把死尸塞进去,两头使水泥封死,在乱葬冈上掘地五尺,埋了……稀松平常。那么不经事,也敢称“贼王”,球!

      六强生平第一次给了悲过一个耳光,同时也招来了一顿前所未有的毒打,望着疯狂挥舞皮鞭的悲过,六强已感觉不到痛楚,只有深深的后悔与惋惜。他几乎希望悲过的鞭子更狠辣一点,好让这种惩罚来弥补他对把兄弟的歉意和惭愧……

      六强醒来的时候,看见悲过正低着头跪在面前,心下非常奇怪,叫了两声。不应。伸手一拨,悲过像截木桩仰面倒地,砰然有声。眉心一洞如碗,掀去了半张脸。而胸襟上鲜红地写着两个大字:“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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