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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颂(2)

时间:2015-02-21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赵丰  阅读:

  泥土是春天的母亲,春天是泥土的孩子。这样的比喻丝毫不过分。只要有一点泥土,就会有绿芽长出来,这就是泥土的伟大。谁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法让石头上长出一棵树。当然,也有从石缝里伸出来的草或者树,那是因为石缝里有泥土。开春了,花开了,人人都在欣赏花的好看,可很少有人想到这是泥土的功劳。花草是懂得感恩的,在它枯竭之后,要把尸体留给泥土做肥料。

  早上醒来,我喜欢到山坡上跑步。跑累了蹲下身子,顺手捡起一根小棍在泥土里刨,刨着刨着,就刨出了蚯蚓。红红的,嫩嫩的,蠕动着,泥土里最辛勤的耕耘者最早苏醒了。那么冷的冬天还没冻死它啊,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

  童年时,我刚学会走路,祖母就牵着我在院子、渠岸的泥土里寻找蚯蚓。发现了一条蚯蚓,她便欢叫一声,用一根树枝将一条条蚯蚓蜷曲着的身子拨直。蚯蚓展开了身子。那一刹那,我仿佛感觉到蚯蚓的呻吟,于是也陶醉在蚯蚓的呻吟之中。这是春天里的回忆了。过罢农历二月二,吃过炒豆,一场雨刚过,奶奶就从炕上爬起来,去泥土里寻找蚯蚓。我对春天的感觉不是树上的嫩芽,不是温暖的春风,也不是苏醒了的蛇,而是蚯蚓。蚯蚓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宛若春天的使者。

  喜欢蚯蚓的还有母亲。和大多数乡下女人一样,母亲也是那种嫁鸡随鸡的人,对祖母百般孝顺。生下我坐月子的时候,她不忌冷水,手指得了风寒不太灵便。有一年惊蛰后,她在菜园松土的时候,不小心把泥土里蚯蚓的身子弄断了,她像做了错事似的喃喃着:这咋办啊?咋办啊?她把断了身子的两截蚯蚓放在手心里,想用温度让蚯蚓的身子接起来。她闭上眼睛,说出了令我吃惊的话:我该死呀我。多年之后,我回忆着那个细节,似乎得到了一个启示:喜欢泥土的人,也就会喜欢蚯蚓。蚯蚓的身子和泥土完全一样的颜色,仿佛泥土的孩子。

  农谚说的“春雨贵如油”是说给麦苗听的。冬日里,麦苗俯卧在碾儿庄的泥土上,而在“雨水”的节气里,一场雨就可以让麦苗起身。我观察过,惊蛰一过,泥土里的虫子才会爬出来,而在“雨水”的节气里,麦苗就起身了,散发出芳香的味道。 碾儿庄正对着的那座山叫牛头山。碾儿庄人有句民谣:牛头山,紧挨天。山上出猛虎,山下出状元。三面的山聚拢了碾儿庄的风水,养庄稼,养牛羊,养人,可是数来数去,村子的历史上也没有出过一个七品以上的官。清朝初年村里的宋家倒是出过一个举人,叫宋英奎。那时是通过乡试中举的,可他在第一次参加吏部会试时,就病死在了赴考的路上,官没有做过不说,连命也搭上了。

  •   碾儿庄没出过名人,但也少有弱智者。别的沿山村子的人要么长着大脖子,当地人叫“银瓜瓜”;要么走路腿一歪一扭,一根指头还塞进嘴里;要么见人就傻傻地笑,不会说话。碾儿庄这些年出了十几个大学生,有的后来还读了研究生,专家说这是水质的问题。碾儿庄的人却认为是泥土的功劳。人是土捏出来的。土质好,所以人才精灵。

      泥土的芬芳搅乱了空气中的寒流,一抬头,院子一簇簇四个瓣儿的山桃花,在一个清晨纷纷绽开。我便知道,春天来到了碾儿庄。我来到田野,双足站在小张坡的泥土上。须臾,泥土便通过我的脚掌向我播放着芬芳,灌注着清气。我忽发奇想:只要在泥土里久久凝神伫立,当会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促我成长。那是地气,顺着翠绿的苇丛潜聚到我的脚下,通过经络慢慢地升腾到我的胸间、发际,遍布全身。

      这是心灵的回归,像一位至今查不到名字的俄国诗人所咏赞的: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看,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

      四

      我常常这样想象我的出生:在碾儿庄山坡的阵痛中,一团泥土拨开草丛、庄稼和石块,缓缓拱出地面,在拱起的过程中长出头发、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和四肢。阳光流水般汩汩地注入我的躯体,成为鲜红的血液。

      碾儿庄的村口有一道老墙,七八米长,像是碾儿庄收藏泥土的匣子。老人们回忆说,村子是有过城墙的,他们小时见过。只不过村庄三面环山,这城墙就只有北面一道,还有城门。这应该是碾儿庄人为的、年代最久的泥土了。常常,我站在那道老墙前,想着我怎样才能走出生下我的这片泥土,成为一个城里人。有时我坐在老墙下聆听秋虫的叫声,想着我会永远是碾儿庄的一片泥土、一只虫子么。想着想着就起了秋风,贴着老墙发疯,老墙上就被风撕下一片片泥土。这泥土太古老了,表层裂开了层层皱褶。这是泥土的老脸,经不起风的蹂躏,被岁月打得皴裂。燕子和麻雀喜欢在老墙上做窝,它们知道老墙的泥土坚实。可是再坚实的泥土,也经不起风化。每当它们的窝露出原形的时候,它们不舍得搬家,而是继续向老墙的深处筑窝。也许,它们也具备着强烈的怀旧意识。坚守着这古老的泥土,是它们灵魂里苦苦的执着。

      在碾儿庄,老墙是泥土最恒久的坚持者了,但它并没有给我在碾儿庄坚持下去的信念。那个夏天,那棵距离老墙四五米远的老槐在被雷电劈裂,我便匆匆逃离了碾儿庄,到地区的一所师范学校读书。记得我去考试那天,父亲正在牛脖子那块地里光着脚给秋苗浇水,我去参加考试,必须经过那儿。看见我,父亲满腿泥巴从地里出来,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那么多人呢,你能考上?我明白他的心思,既想让我出人头地,又怕我长了翅膀离开碾儿庄这片泥土。

      我小时和祖父睡一个炕。祖父在碾儿庄呆了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安,因此他的梦几乎都和泥土有关。早上一醒来,他就对我叙述他的梦。记忆最深的是这样一个梦:他在泥土里拾银元,那么多的银元躺在泥土上,他的手里捧不下了,就脱了裤子,用腰带扎了裤脚装……祖母提着瓦罐来了,村里更多的人挎着竹篮,背着背篓来了……祖父低头一看,自己竟然光着屁股,惊慌中泥土裂开一条缝……梦到这儿就中断了,祖父说他这会儿醒了,连声叹息自己没有钻进那条裂开的缝。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得揣摩这个梦的象征意义。现在想来,梦是人的潜意识,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清醒生活的继续”。依照这样的观点,在祖父的意识里,泥土就是银元。

      碾儿庄是泥土做的,泥土是碾儿庄的灵魂。碾儿庄人都懂得这样的道理:一切都是泥土给的,泥土是上苍送给碾儿庄最好的礼物。泥土喂养着碾儿庄的人,碾儿庄的人离不开泥土。泥土与庄稼,泥土与人,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谁也离不开谁。一团泥土,就是一部百读不厌的《圣经》。多少辈人都读过了,子子孙孙要继续接着读下去。

      碾儿庄是一抔苍老的泥土,一茬茬人都是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古树。他们手执蒲扇,挥去浮世的云烟,静抚鸡犬牛羊温润的呼吸,以一种世俗无法扰攘的淡然守望着生命,回味泥土上的人生。他们一个个在泥土里摸爬打滚,直到连泥土也摸不动的时候,这个生命就该被泥土抚摸了。

      总是有人要背叛泥土,碾儿庄也不例外。老人们看着无数年轻人长大后,像鸟儿飞走了,变成一缕远去的风,成为一株在异乡游走的植物。老人们知道,再好的泥土也留不住心野的后生,因此惋惜归惋惜,还得让开路让他们飞走。当我离开村庄去寻梦时,我和那些人一样忘了我是村庄的一只鸟,有一半的翅膀落在了村庄的泥土上,而只用另一半飞翔。

      渐渐的,碾儿庄就只剩下村庄和老人,在恬然的黄昏,用心听那晚风与炊烟,庄稼与土地轻轻地私语。

      泥土会抚平所有的创伤和记忆,把所有的生命都收藏在它的名义之下,给每个人提供安宁的灵柩。祖父和祖母早就下世了,葬在小张坡那面泥土里。坟墓旁的泥土里,长出了小树和茅草,又在运行着生命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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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秦岭北麓开发形成了气候,沿山公路环线又从碾儿庄脚下穿过,西安和外地不少的客商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动员碾儿庄的人搬到平原另外一处地方,条件非常优厚,仿照城里的别墅是给他们盖的新房,新村还有河流、草坪、幼儿园、健身广场等等。但村里人听了只是摇头,说祖先住过的地方,一定是风水宝地,哪能说搬就搬的?一辈子住在啥地方,是命中注定的。乡上的干部、县里的干部来劝说都没用。村里人守着一个非常简单的观念,你们看中这地方的泥土,我们一样是人,难道能拱手让给你们城里人?别说了,说再多也没用,再好的房子我们也不想住,那地方有如此好的泥土么?有纯净的河水么?有土蚂蚱的叫声么?再说了,我们的老先人都在这块泥土埋着呢,我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更不能把他们的坟迁到别的地方去。碾儿庄人的执拗劲儿,让谁也没办法。无奈,开发商只好惋惜着放弃。 五

      泥土,铺展在碾儿庄的山坡上。

      碾儿庄的泥土是肥沃的,踩上一脚就会“滋滋”地往外流油。这是父亲的说法。当春风从山头下来,泥土便睁开朦胧的睡眼,充满着柔情蜜意,慢慢地舒展腰肢,以天生的母性亲和力和生命活力,为碾儿庄人奉献出粮食和生活的必需品。只要它不衰老——泥土永远不会衰老,它就会源源不断地为碾儿庄人做着奉献。

      拥有了这样好的泥土,碾儿庄便有了好风水。不过,村子人不叫风水,叫脉气。他们并不在乎村子是不是出过什么官,而是比谁家的土地多打粮食,谁家的老人活的时间长。在他们的意识里,做官是身外之物,长命百岁才是福。相邻碾儿庄二华里不到的巩家坡,明清两朝都出过官,一个是五品,一个是六品。两个村子的人聚到一起时,巩家坡就以此炫耀他们的脉气好,而碾儿庄的人却拿出不屑一顾的神气,说你们村有几个人活到了一百岁?我们村的一个老婆婆活了一百零九岁,现在还精神着呢,不信你们来瞧瞧。不止一个,活过百岁的老人也有十几个呢。这时巩家坡的人就说了,活那么长有啥用?还不是糟蹋粮食呢?碾儿庄的人不跟巩家坡的人较真。他们的心态好,不生气。他们笑笑,岔开话题,又说到天气,说到庄稼,说到收成。在他们看来,庄稼和收成比啥都重要。

      风水一词,古人是这样解释的:风是元气和场能,水是流动和变化。风水本为相地之术,即临场校察地理的方法,也叫地相,古称堪舆术。说到底,风水是和泥土有关的。譬如说碾儿庄山坡上的泥土就比其他地方的黄,有时在阳光下看,还真是金黄的一片。碾儿庄人多少辈就没听说谁家为粮食发过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到处闹饥荒,饿死人,出门乞讨。可是碾儿庄就不一样了,不但没饿死人,一个出门乞讨的也没有。说来也怪了,都是呼吸着秦岭北麓的空气,都是种一样的庄稼,碾儿庄的泥土里打下的粮食就比别的村子多。我就明白了,碾儿庄的地里比其他地方多打粮食,一定是与这儿的土壤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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