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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颂

时间:2015-02-21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赵丰  阅读:

  一

  山就是山,原就是原,一目了然。秦岭北麓接近平原的地方是缓坡,碾儿庄就站立在这个地方。它的地形有点奇特,三面环山,一面向原,宛若母亲怀抱里的婴儿。

  碾儿庄是泥土做的,虽说它靠近秦岭,坡上少不了石头,但它更多的成分还是泥土,老屋的墙壁是土做的,檐头的砖、房顶的瓦都是土做的,就连屋顶的蒿草,也是从瓦缝里的土里长出来的,街道是泥土的,树木的根扎在泥土里。是啊,碾儿庄的一切都在泥土之上。古代的庄子说:“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就说碾儿庄的人吧,又何尝不是泥土变的?《圣经》上说:“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淮南子》里也说:“天地初开,女娲抟黄土为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横泥中,举以为人。”古人从亡者一律归于泥土这一事实,推断出人类必是来自泥土。

  碾儿庄的人不知道庄子,也很少读《淮南子》和《圣经》。他们只知道自己一辈子都要和泥土打交道,土里找水,土里刨食,最后回归于泥土中。

  碾儿庄人喜欢泥土,因为他们明白吃的穿的用的都离不开泥土。

  先说吃。要活下去自然离不开水。早些年没有井,村子的人在蚰蜒河里挑水吃。蚰蜒河出山后曲里拐弯的,绕着村子流过。农闲的日子,村里人去深山里挖草药,发现蚰蜒河的水源是从山坡上的泥土里、石缝里渗出来的,一丝丝、一缕缕,最后形成河。村子人吃的主食是小麦、苞谷、谷子。这些是从山坡上、塬下的土地里长出来的。给土里撒了种子,过些天就会长出苗来。泥土不会亏待人。主食还有一种:洋芋,也叫马铃薯,碾儿庄人喜欢叫它土豆。土豆性喜冷凉,大多种在山坡的阴处。土豆做主食的简单做法是切成块放进面锅里煮,还有一种吃法是糍粑,将土豆洗净煮熟,然后剥皮,在石槽里用捣蒜锤捣成黏稠性很强的糊状物,熬一锅酸菜汤,在汤内放入蒜泥、葱花等调料,把糍粑放入汤内煮熟。主食外还有蔬菜。碾儿庄家家户户都有菜地,在院子或者房前屋后挖块地,种萝卜青菜、韭菜蒜苗、豇豆黄瓜。不过,村里人更多的是在山坡上挖野菜吃。野菜的名堂多着咧,马齿苋、荠荠菜、婆婆丁、苦苣菜、龙头菜、明叶菜、乌刺菜、野萝卜、猪肠子、灰灰菜……还有一种俗名羊奶奶的植物,叶子不能吃,根是黑黄色的,长圆状,剥开皮,里边的肉鲜白,流着白汁,孩子们玩够了,就拿个小铲子挖它的根吃。坡上的泥土里长着槐树、杏树、核桃、柿子树。春天的槐花可以生吃,也可以和面和在一起蒸麦饭,杏树夏天就熟了,桃和柿子是秋天大人们的盛宴。孩子们喜欢吃低矮的酸枣树上球状的酸枣果,因为酸中带甜,很对孩子们的胃口。还有一种可以和吃联系起来的东西,就是烟叶。吃烟,是碾儿庄男人的事情。城里人说吸烟或者抽烟,村里人不说“吸”,也不说“抽”。在他们的意识里,“吸”是初学者的吃法,吸进去吐出来,上不了瘾。“抽”烟是要进咽喉的,经过胃排泄掉。而“吃”烟是要进五脏六腑的,像饭一样吃进肚子,是身体里不可缺少的。男人们干活累了,吃烟解乏气,饭吃饱了,吃烟助消化,瞌睡来了,吃烟提精神……忙了吃,闲了也吃,几个汉子歇凉晒暖在一起吃烟,年轻人用纸卷,老年人用烟锅,冒起的烟像个烟囱。他们把商店卖的香烟叫纸烟,他们不吃纸烟,嫌太贵,也不过瘾。旱烟叶是种在华岗那面坡上的。旱烟耐旱,华岗是阳坡,土质疏松,适宜种旱烟。

  •   这世上所有吃的东西都离不开泥土啊。碾儿庄人于是感叹着。

      再说穿。人的生计除了吃,就是穿。坡下的地里种着棉花。收获了棉花,女人们开始纺线织布,做成衣裳、被子、帽子、鞋,还有袜子。如果不是冬天,碾儿庄人喜欢穿草鞋。草鞋有着泥土的味道,穿在脚上透气,不生脚气。做草鞋用的是稻草。蚰蜒河在坡下一个叫草围子的地方拐了一个大弯,形成了一片水面,村子人就在那儿的泥水里种水稻。面积不大,就二十来亩,可是水稻收割后的稻草足够做草鞋了。

      后说用。农人离不开农具,锨、锄、镰、耙的把儿是木棍,斗啊升啊用的是木板,筛子、簸箕、背篓用的是藤条,这些都是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坡下那个叫华岗的地方开着一口土窑,早先是村上的,后来让麻老五承包了。窑里烧制着水缸、罐罐,还有碗碗盘盘。华岗的土质应当是碾儿庄最好的泥土,烧制出来的器具清亮、结实。碾儿庄人把凳儿不叫凳子,叫马扎,两根木棍交叉做成支架,上面绷着藤条。马扎的好处是轻巧,携带方便。村里人到坡上砍四根木棍,割几把藤条回来就做成一个马扎。村里人的脸盆不用到商店里买,挖下一块大树根,用斧头劈成一个凹槽,用刀削得光滑,一个脸盆就做成了。也有人家用小树根做碗做盘的,用一根木头做枕头的。只要动脑筋,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就可以做成人使用的东西。这是碾儿庄人的智慧。

      命运之手,穿越泥土,创造着碾儿庄人的生活。他们明白,泥土是他们的生命之源。没有了泥土,就没有了他们的一切。

      二

      从牛头山下来一条泥土路,旁边就是小张坡,我家的地就在这面坡上。这是坡上最好的一块地,只要播下种子,不管有墒没墒,隔几天就会从泥土里蹦出苗苗来。蹦,这个词父亲用得恰当极了。他当然不懂这是拟人的修辞手法,一边吐出这个词,一边肩膀一耸一耸的。

      父亲年轻时有当兵的愿望,但被爷爷扼杀了。爷爷说你这辈子就别想离开碾儿庄,你走远了我不放心。父亲是个孝子,从此就断绝了一切念想,把双脚捆绑在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的脚步每天从田埂上踩过,留下一串串坚实的脚印。我家有三块地,分别在小张坡、华岗和牛脖子那三面坡上。这些名字都很怪,除了牛脖子还有点象形外,其他两个至今我也没弄明白。父亲也从不解释,轮番着去这三块地里耕作。父亲歪斜着身子绕过田埂,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有时,我跟着父亲去地里干活,也不自觉学他走路的样子,父亲回过头满意地笑着说:这就对了,脚印要印在泥土里,麦子苞谷才都会从脚印处长出来。他又叹息一声说:人活着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吃饱肚子?他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容我反驳。冬天里父亲也不闲。他把茅坑里的土粪起出来,用背篓背到坡上的地里,这是对泥土的滋补。泥土劳累了一年,到了该歇息的时候,就如女人产后要吃红皮鸡蛋喝红糖水。把土粪撒到泥土上,父亲弯下腰捡拾泥土里的小石子、瓦块、砖头,扔到沟壑里。他是怕这些骨头硌着睡眠着的泥土,怕来年开春撞坏了犁耙,怕麦苗出土时不顺当。父亲心里最清楚,土地糊弄不得,土地和人是兄弟,对土地好也是对自己好。从地里回来时,父亲的身上总会带着一些泥土,母亲想用手抠,父亲一歪头避开了母亲的手,说道:泥土不脏。吃饭时如果不小心米粒和碎馍掉到地上,父亲拾起用嘴吹一下,或者用衣襟擦一下,毫不含糊地塞进嘴里。那速度之快,生怕别人会阻拦他。

      泥土不脏。小时,这句话并没有走进我的心里,许多年后,当我一次次走进碾儿庄的土地,忽然想起父亲的这句话,才领悟了它的深刻含义。这是哲学家一般的句子,却被只读过三年私塾的父亲说出来。这句话,足够我铭记一辈子。后来,我还看见了诗人雅姆说过的一句话:如果脸上有泥的人从对面走来,要脱帽致敬先让他们过去。仿佛,雅姆是说给父亲听的。

      父亲常常在草围子那片稻田里干活:种稻,打药,除草,收获。那儿我家只有不到三分地,但父亲用的功夫最多。稻子收获后可以吃米饭,还可以酿黄酒。父亲喜欢喝黄酒,就把心思用在稻田里。在岸上,他脱了鞋子,卷高裤管,光着脚走进泥水里。父亲只要一下去,和泥土至少有半天的交道,有时甚至是一整天。稻田的泥土是黝黑的,和父亲的肤色一样,泥巴粘在他的腿上,丝毫看不出来。稻地离村子有五六里路,中午母亲或者我便送饭到草围子,吃过饭,碗筷就会落下泥巴。我很喜欢看父亲在稻田里犁地,黄牛在前边拉着犁,父亲一手扶着犁,一脚一脚地踩进泥土,然后慢慢拔起。犁在父亲的操纵下翻搅着田里的土,泥巴随着犁齿跳到父亲的身上,极像一对知音在谈论着乐曲的高妙。傍晚,父亲上到岸上,把脚放在水里稍稍晃荡一下,便穿上鞋,带着满身泥巴回家。

      在家里我很少凝视父亲的背影,因为那个背影总是佝偻着,没有一点精神。但是只要一到了田地里,他的腰杆就挺起来。常常,我看到父亲在田埂上扛着锄头走,干活前先要坐下来,抓起一块土坷垃,掌心对在一起搓,搓散了胳膊一扬,把土撒进田里才开始起身干活。很长的时光里,我都在思索父亲这个动作的含义,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世上很多事,是不需要明白的。

      父亲的手,粗糙得跟泥土一样,是被泥土传染的,手背上的青筋如蚯蚓,手心的老茧若树皮。我童年的时候,父亲常常会用他的手掌抚摸我的脸蛋,我却常常躲避。到我上中学以后,父亲就不再有那样的动作了,可是我却渴望他用那粗糙的手掌抚摸我。后来我意识到,虽然粗糙,但父亲的手掌是热的,带着如夏天泥土一般的温暖,像庄稼的汁液传到我的血管。父亲的手,有泥土的温度。

      这几年,我在县城里有了大房子,好多次让父母亲来长住,父亲却总是摇头。我家的阳台上养着几盆花,总是不到一年,花盆里就要更换主人。我自责不会伺候花草,父亲有次来了,说你这土不行。过了段时间,他用塑料袋装了牛脖子那面坡上的土,亲手给花盆里换了土。牛脖子那面坡上的泥土掺杂着细沙,不知含有什么成分,草长得特别旺势,牛和羊一到那面坡就欢喜地叫唤。也怪了,自从花盆换了牛脖子的土,那些过段时间就发蔫蜷缩发黄的花叶绿生生地伸展着,绽放着生命力的旺盛。我这才服了碾儿庄的泥土。父亲以后再来,看着盆里的花草,很得意地说:咋样,我说对了吧。碾儿庄的泥土不但养庄稼养人,也养花草呢。我才不住你这楼房呢,一天见不到泥土,我心里就憋得慌。没有泥土,哪来的脉气啊?城里的房子不接地气,人住在里面气血不通。没有地气的滋养,人走路轻飘飘的,还会得怪病。人要住在乡下,乡下有鸡鸣狗叫,有泥土的味道,滋润人呢……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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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是从泥土中来到碾儿庄的。天气渐暖,清晨或者傍晚,坡上的泥土就会冒出热气,像是从睡眠中醒来,打着长长的哈欠。这时候最忙碌的是燕子。我家的屋檐下有燕子的窝。春天一到,燕子飞来飞去,去坡上衔来泥土做窝。燕子知道坡上的泥土有黏性,做出的窝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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