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如初见

“‘薛涛’？是写‘十离诗’的‘薛涛’二字吗？”我在香樟树下细碎的光影间，递去了一瓶水。

她略一迟疑：“‘韬’是‘文韬武略’的‘韬’。”

或许是应了她父母赐下的名字，薛韬的文笔极好，笔下涓涓细流平淡无声，却总如无声的黑白默片给人以内心的触动。

老师屡屡念着她的作文，有一句却是令我难忘的：“他靠在窗前，就着一夜空的沁凉月色，拿起了杯子，杯中乳白色的牛奶捧起一轮白亮白亮的月亮，像极了一枚圆滑柔腻的玉石。”不知道为何我便从这句子想起了暮秋的白月，苍凉地让人不禁潸然。

一次和她同去图书馆，隔着书架我见她抽出了一本书，温柔地摩挲着书的封面，我从书堆的罅隙里窥见了书脊，惊喜地问道：“你也喜欢《尘曲》？”

她点点头，应了一句书中的句子：“我们仍需共生命的慷慨与繁华相爱”，声音透过厚实的木架，携着馥郁的书墨气息，透出一股疏朗的味道来。

“即使岁月以刻薄和荒芜相欺。”两人以相同的节奏接出了下一个句子，相视而笑。

如许度过了几个淡如水的日月，终于薛韬邀我去她家，我毫无迟疑地应下了。

那天早上的朝阳很是单薄，浅淡的只剩下一个轮廊，还被天际的几道朝云割得七零八落，像是土尔其街画廊里末世的油彩，光线与晨雾交融相织，混合着厚重的尘埃。

我在校旁公园的长椅上看到了薛韬，她一个人低着头，手里静静翻着一本书，是《百年孤独》。

“等了很久了吗？”我跑过去。她摇摇头，合上书，示意我跟上去。

追着她的脚步，我们搭上了站牌处始发的晨班车。几经辗转，一路无话，窗外的风景由都市内落满灰尘的行道树渐变成了郊外成片成片盛放的紫云英。在缓缓停下的马达声中我惊艳地看到了那一幢安静绽放在紫色花海中的欧式建筑。它不同于市中心摩肩接踵的低劣洋房，处处填充着无可忍受的喧阗，看着它让我由衷地感受到内心的平和。

打开门，古典的欧式家具套上白净的布套，头顶的水晶吊灯落满尘埃，时光仿佛滞留在这块无人的地方，阳光以束状的形式由窗口穿入，映来了满室飞舞的粒子。

她轻步带我走上阁楼，拿出一枚铜钥匙，扭开了门。（小小说www.haiyawenxue.com）看惯先前的大排场后我已不再讶异于这中世纪的贵族气息，从巨大天窗、红砖壁炉、小羊毛地毯到铁艺烛台、金丝酒杯、繁复壁画，一切大大小小的事物无不体现着这股淡淡的奢华。

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她笔下的世界血肉丰满，只有这种环境才能孕育出最纯粹的心。

她从角落拖出了一个嵌铜大木箱，一大堆打口CD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那一天她一张一张地放给我听，尽管我对此一无所知，但我知道她在同我分享她的曾经，她的情绪。我很感动，这些不是父母日日给我灌输的古典音乐所能比拟的，即使是我最喜欢的马克西姆也不能。

临走时，她送给我一张CD，封面是夸张的大红色，一个人扑向了火红的太阳。她说这张CD的名字叫“等待”，每个人都将在等待中化为一团炽热如阳的火焰，期待着一个人能够带来一曲清凉的净水。感谢我那天善意的等待，她会铭记一生。

我也会的。你在公园孤独的等待。你送的“等待”。

第二天她便没再来上学了，我很平静，似乎早有所料。

可是直到夜晚，我倚着窗捧着牛奶，打开CD，终于流下了泪水。

古有薛涛制笺赠客，而今我也终于收到了薛韬的纸条，它静静夹在CD盒中。上面仅赋诗一首，却是纳兰容若的《饮水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我终于不是元稹，亦不是韦皋。

彼时一念间的等待，由是奔赴了一场盛大的动荡。我才始终明白有些事并非你一次，我一次便可轻易抵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