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当马莉还是个学童时，燕子和芸便闯入了她的世界。
那是校舞蹈队第一次正式排练，二十多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如一群蝴蝶，在排练室跑来跑去。在喧杂中，靠墙静静地坐着一个女孩。粉色的手帕将她乌黑柔顺的头发拢在一起，齐眉的刘海下一双秀气的眼睛透着娴静、美丽。女孩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茫然地望着嬉戏的同伴，湿润的双唇紧紧地抿在一齐。她是芸。
马莉从第一次看见芸，就莫名地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的那种娴静、那份悠然，那种若有所思、那份与众不同。
音乐响起，马莉选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随音乐舞起。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找到了芸，芸清秀的身影，在最前面，是领舞。
芸的舞跳的很好，柔润而轻盈。马莉痴痴地看着，陶醉其中。“老师，马莉偷懒，少做动作!”脆脆的声音突然硬生生地插入喧嚣的音乐中。音乐戛然而止，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马莉。
马莉的脸刷地通红，她低下头，不知所措。脆脆的声音来自她旁边的燕子。燕子和马莉同班。
燕子，齐耳的短发，黑黑的脸庞，鬼机灵般的眼睛，说起说来滔滔不绝、干脆利落，像个假小子。
马莉瞥了燕子一眼，似乎在埋怨她。而燕子却是一副眉飞色舞、毫无知觉的样子。
“唉，这没心没肺的家伙。”马莉收回目光，专心跳舞。
(二)
燕子一直视马莉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燕子的口无遮掩、没心没肺，得罪了许多人，只有马莉不温不恼。所以，在马莉面前，她可以无拘无束、不遮不掩，如天马行空，自由自在。这种感觉对燕子来说很开心。
只是有一个问题，马莉想不明白。内敛含蓄的芸，热情直爽的燕子，一个秀雅、一个狂癫，如同水与火、天与地。芸像一块玉，纯洁无暇;而燕儿则像一块银，有着与玉完全不同的质地与光泽。而这样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女孩，却是亲姐妹!
(三)
学校北边有一个深深的小巷子。巷子两旁是杂乱无章的平房，一间挨一间，紧凑的毫不留一点空隙。巷子中间的泥路，坑坑洼洼，泥泞难行。这样一个破旧杂乱的小巷，按说应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而在马莉的心里，却觉得它像一个含羞的少女，深邃、含蓄。或许，是因为芸住在这里吧，马莉心里对自己这样解释。
小巷子最深处，是一间普通的平房。斑驳的墙体、已看不出本色的木门，散发着幽幽的湿润的气息，这里是芸和燕子的家。
马莉常在放学后被燕子热情地邀至这里。平房窗子外有一块空地。燕子手脚麻利地从屋里搬出折叠桌，支开。几个小木凳或高或矮，摇摇晃晃摆在小桌子的四周。几个被燕子邀请来的小女孩叽叽喳喳抢着小木凳，一人占桌子一角，摊开各自书本，开始写作业。小木凳不时传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没人会在意，只会有人更加肆意地晃着身子，任木凳响的更欢。这时，马莉她们是快乐的、疯狂的。她们无所顾忌地大声叫着、吵着、笑着、闹着，肆无忌惮地渲染着童年的无忧无虑。而燕子，是嗓门最亮、嘴巴咧的最大、笑得最响的人。忘乎所以的时候，她们会故意把桌子掀翻，书本、作业、文具盒、书包噼里啪啦散落一地。伴着这一地的狼藉，，女孩们东倒西歪，笑得更欢了。
这个时候，芸远远地坐着，秀气地皱着小眉头，看着疯狂的那群“小魔女”，不言不语。对四妹燕子的行为，她早已习以为常。近在咫尺的喧闹，丝毫浸入不了她内心那个宁静的世界。
这些开心的时刻，也只能在燕子的妈妈不在家时，“小魔女们”才能享有。而当她在家时，是没人敢去的，燕子也不敢邀同学去。
(四)
和燕子接触久了，马莉渐渐知道了芸和燕子的一些秘密。
燕子和芸的父母离婚了。四个女儿，大姐、二姐跟着父亲去了外地。老三芸、老四燕子跟着母亲留在这座城市。燕子和芸已很久没见到过父亲和大姐、二姐。母亲每日早出晚归，奔波于生计，疲惫不堪。母亲即使偶尔在家，也是严肃的，不拘言笑。家规可以说是苛刻：“不准带同学来家;吃饭时不准说话;讲话不准大声;不准用别人的东西;不准……不准……”燕子对母亲的要求总是阳奉阴违，这些“不准”丝毫没影响到她寻找自己的快乐。马莉惊叹燕子的顽强，也许，也只有燕子这种没心没肺的家伙才能在这种环境下依然过得有滋有味。而芸的沉默、孤单、冷漠似乎也有了根源。
(五)
燕子与芸的反差不仅在性格上，成绩也是天壤之别。芸的优秀全校人人皆知，而燕子的泼皮让每个老师头痛。马莉和芸同样做为一名优秀的学生，有了近一步接触的机会。
新学期，马莉和芸一起检查各班早读。每天早上，马莉跟在芸的背后，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记分本，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巡视。她们每到一个教室，再杂乱的教室也马上变得书声朗朗，井然有序。马莉悄悄地看着芸，芸板着小脸，严肃而认真，时不时在手中的记分本上写上几笔。那神情，俨然像个小老师，让马莉肃然起敬。
如此亲密的接触，仍没能拉进芸与马莉的关系。芸依然不拘言笑、若即若离。马莉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喜欢这个女孩，希望能靠近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六)
学校东边有一条河，河底常年只有很少的水静静流过。水最深的地方，仅没住人的脚面。河底大部分地方是没水的，那裸露的黑泥上会长出许多不知名的植物，有花有草。
静静的河底，是孩子们的乐园。燕子常拉着马莉，小心翼翼地下到河底。她们用树枝挖出埋在泥巴里的纸片;会把一块石头视若珍宝藏在杂草下;会捉来虫子吓对方;会跳到水里去摸小鱼;会折好多小纸船放在有水的浅流里，看纸船渐渐漂远……
芸从不参与这些游戏。直到日渐黄昏，芸会远远地站在岸上，不紧不慢地喊：“四妹，回家吃饭了!”此时的燕子，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和马莉爬上岸。挥着黑乎乎的小手，做个鬼脸，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这些游戏，其实马莉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燕子的热情，让人无法回绝。马莉知道，燕子最喜欢的人就是马莉。燕儿总是毫不掩饰地搂着马莉，乐呵呵、傻乎乎地说：“马莉，你为什么那么优秀啊，我好喜欢你!”其实，这，也是马莉的心里话，只是，是马莉想对芸说的心里话。
和燕子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和燕子在一起久了，马莉也学会了下河摸鱼、上树摘果，像个假小子一样疯疯癫癫地奔跑;咧着大嘴傻乎乎地大笑。这种无拘无束，让马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自由飞翔。那一刻，快乐是无可比拟的。只是，这种快乐却无法占据马莉整个心灵，那没被占据的地方，是留给依然优秀而沉默的芸。马莉仍关注着芸，关注着那个让她仰慕，却把她置之千里之外的冰冷美丽的小女子。或许，骨子里的马莉也是娴静、优雅的。马莉是一团火，也是一汪水。芸的那种优雅、安静像磁石般吸引着马莉，使她觉得自己也如水般温柔。而和燕子在一起，马莉则变成了一团火，热情、活泼。马莉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有时是火，有时是水。她也不想去想那么多，只要开心，就好。
就这样，时水时火，马莉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毕业后，渐渐和燕子失去了联系，只留下一张照片。那上面，黑黑的燕子像个假小子，摆着打拳的架势。
(七)
二十年后，一个春天，马莉遇到了人生的坎。
马莉辞掉了工作，终日把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间里，不言不语，颓废、消沉，太多的想不明白，太多的痛。马莉迅速消瘦。看着镜子中憔悴的自己，再看看窗外绿意盎然的枝叶充满着春天的气息。马莉对自己说：“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放过自己吧。”
马莉走了出去，开始了新的生活，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明媚的小女子，朋友们为她高兴，马莉却说：“找到春天，真好!”
(八)
落叶纷飞的秋天，仍住在老宅子的邻居托人带给马莉一封信，那是燕子的笔迹。
如水如火的马莉没有被燕子从记忆中抹去。按信，马莉找到了燕子现在的家。
两个女人路边漫无目的地走着。金黄的落叶铺了一地。记忆点点滴滴被翻起，发照片上打拳的假小子又渐渐清晰。
燕子高中毕业便进了一家工厂，后来，厂散了，燕子下岗了，去了一家商场做营业员。日子平淡如水。燕子用淡淡的口气说着自己的生活，已全没了年少时的那份狂癫。
许久，燕子都没有提到芸，而马莉似乎又回到了童年，心里对芸的牵挂，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把心塞的满满的。
“你三姐，芸，还好吗?”马莉脱口而出。
沉默，燕子长时间的沉默。
“她……精神出了点问题。”许久，燕子轻轻地，如同自言自语般地说，“她……没在家住。”
马莉呆呆地站着。那么轻的几句话，却重重砸在她充满牵挂的心里，那么的残忍。
芸充满灵气的双眸，粉色手帕拢着的马尾辫，严肃而认真的神情，一幕幕在马莉眼前闪过。
马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一颗心忽然间向下沉着、沉着，不知要沉到哪里，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来气。
“三姐，感情遇到了点问题，自己想不开，后来……”
马莉想哭，想像小时候那样放声大哭，喉咙里却像被堵着，发不出声来。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眼角悄悄地流下，一直流到了心里，冰冷冰冷的。
马莉拉着燕子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心。两个女子默默地在路边漫无目的走着。
枯萎的树叶不时落下，落在她们的身上、地上。马路上汽车穿梭着;路人不时从她们身旁走过，每个人都那么行色匆匆、心事重重，没有人去注意到她们。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你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聪慧，为什么要纠结自己?为什么不爱自己?为什么这么傻?马莉心痛地一遍遍地质问那个让她牵挂的如水般女孩。
天渐渐暗了。昏暗的路灯在黄昏中发出淡淡的浑浊的光。
“三姐，很优秀，只是她只能如水，却不能如火。”燕子停了停，接着说：“马莉，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可以做水，也可以做火。”
如水如火，是呀，做人既要有如水般温润，又要有如火般的热烈;当水来时，我们用火来温暖，当火来时，我们用水来湿润。其实，不管水也罢，火也好，当面对挫折时，我们要记着，请不要为难自己，更不要折磨自己。给自己寻找一条春天的路，岂不更好?
愿如水的芸早日康复，拥有她应当拥有的幸福和快乐。马莉心中默默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