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恶俗兼狗血的故事，一个关于杀手的恶俗兼狗血的故事。
从昏迷中醒过来，已是日落时分。
落日的余辉洒在荒草顶端，圈出的金色光晕让我不得不抬手遮住眼睛——疼痛立即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我闭上眼，不由苦笑：只是动了动手，便已痛成这样，五脏六腑定是受了极大损伤吧？青龙那家伙，下手也真够狠的。不过，用一条命换取自由，从此脱离生死门，倒也值得。
剑入心脏的时候，我看着青龙毫无表情的脸，蓦地笑了：“我并不后悔，我已经厌倦了这种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杀戮。”
青龙依然面无表情，收剑，然后转身离去。伴随着他渐渐消失身影的是一句话，他说：“玄武，你真愚蠢。”
是啊，我真愚蠢，居然忤逆主上，想要脱离生死门。
生死门是近几年江湖上迅速崛起的杀手组织，门下弟子甚多，广布各地。门中主上之下，有以青龙为首的白虎、玄武、朱雀四大护法，其中朱雀是个女子，但不知为何一直未曾在门中露面。入生死门者，决不允许背叛或者脱离，否则必将处以极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世人眼中，杀手是冷酷无情的。入门之时，主上也一再告诫，一旦杀手有了感情的羁绊，就无法做到拔剑时无与伦比的快捷与凌厉。刺杀讲究的是一击必中，否则死的必将是自己。
主上的话，其实我是不赞同的。如果没有感情，将何以与剑做到人剑合一？剑不仅仅是杀人的利器，更是最亲密的伙伴。或许便是这种想法，即使可以微笑着将剑送入对方的心脏，我的心也并未冷却。
我与青龙是一同入的生死门，很多次任务都是我们共同完成的。或许是惺惺相惜，或许是出生入死，所以虽然表面上关系一般，可我们却是最亲密的兄弟。所以能从青龙的剑下活着，我并不感到意外。
身上的疼痛越发厉害了，我深吸一口气，摸索着拿起掉落在身旁的剑，慢慢站起来。
晚风吹过，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草木摇动，带起的波浪向着远方滚滚而去，发出哗哗的声音。
夕阳，风声，野草。霎时间，我只觉无比轻松：既然能活着，就一定要活下去。世间如此之大，难道还会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然而毕竟伤的太重，还没支撑片刻，我又倒了下去。不是预料中地面的坚硬，身下反而一片温软。
“麻烦你……起来好么？”
耳畔传来的是女子的声音，带着江南独有的温柔缱绻。
我费力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湖水般干净澄澈，带着隐隐的羞怯与满满的关心。
我怔住：在我的记忆里，除了青龙，所有人看我的眼神，不是憎恨便是畏惧，或者还有妒忌？从来没有人、没有人会用这样担忧的眼神看着我。上次执行任务，在提着剑刺向一个三岁孩童时，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彻骨的憎恨。那一瞬，我只觉心脏好像被什么缚住了一样，变得僵硬无比。我忽然想起第一次举剑时那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如果他的眼底也会有这样的眼神，我是不是便不会走进这条杀戮之门？
我并未杀掉那个孩子，也决定不再当杀手，所以我叛离了生死门。
“你——”还未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两眼一黑，我便昏过去了。
再次醒来，已是七天之后。
此刻，阳光正好。光线透过窗子洒进来，铺了一地，抬眼望去，你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离床榻不远的桌子上，摆放着一面菱花镜和女子描眉用的画笔。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好，透出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我勾唇微笑，心下一片安然：自此，也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吧？或许还能找一个女子，在不一个知名的地方，相守一生，白头到老。
正自出神间，珠帘被人撩起，却是那个昏迷之前见到的女子。她端着药碗，清丽容颜中带着丝丝温柔：“我估摸着这时候你也该醒了。来，将这碗药粥喝了吧。”
话音刚落，人已到了跟前，并舀了一勺粥递过来。
心下一动，我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却不想扯动伤口。蹙眉的瞬间，呼痛声已从口中逸出。
她蓦地弯了唇角，眼神戏谑；“怎么？短篇小说www.haiyawenxue.com
还害羞了不成？昏迷的这七天，还是我替你梳洗的呢。”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仿佛要烧起来，视线一转，发现自己身上原来的那套衣服已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套新的。
脸烧得越发厉害了，我干咳一声以作掩饰：“这几天多蒙姑娘照顾了，我是雾隐，还未曾请教姑娘姓名。”
“叫我南儿好了。”她仍旧笑，却低了头不再说话，只专心喂我喝下药粥。
南儿祖籍江南，因父母双亡，家中又无甚亲戚，故而一个人辗转漂泊，流落到中原一带，只凭着一手医术养活自己。
“我已经很多年没回过江南了。”南儿说这话时，眼底一片怀念迷茫的神色。
于是我承诺：“等伤好了，我带你去江南。”
南儿的眉眼立即舒展开，仿若一朵初初绽放的莲花。她温柔地看着我，说“好”。
我也笑了，可心底却止不住地担忧：江南，江南，那个美丽令人沉醉的地方，却是我一生杀戮的起点。重回旧地，会不会遇到生死门的人？主上最恨有人欺骗，若是被发现，青龙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待在南儿这里养伤。偶尔，我会陪着她行走于各户人家，替人看病抓药；也会陪着她去深山老林里，采一些珍贵难得的药材。
抵达江南时，正是梅雨时节。
雨点自天空中飘洒下来，打在屋顶街道上，发出滴滴答答的脆响。向远处看去，山水人家皆已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时隐时现，似真似幻。
说起来，我的人生何尝不是像那被烟雾笼罩着的屋舍一般，似真似幻呢？前半生充满着血腥与杀戮，而现在却能和自己心爱的女子一起，持伞行走于江南烟雨朦胧的街道上。人说世事无常，果不其然呵。
“隐，想些什么呢这么入神？瞧，雨都将你的衣袖打湿了。”南儿语带责备，将手中的丝帕覆于我的衣袖上，踮脚仔细擦拭着。我勾唇，将手中的伞向她的方向再移了移：“没什么，前方找家客栈先住下吧。”
她点头，“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家宅早已不在了。待明天再仔细找找吧。”
安顿好，黑沉沉的夜幕已然落下。
听着雨水敲打着屋檐的嘀嗒声，我只觉心烦意乱：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只告诉南儿，家中有一套绝世剑谱被人觊觎，父母不肯交出被人杀死，只剩我一人拼死逃了出来。
在江南逗留的这一段时间，若是不遇见生死门的人，那便最好；若是遇见了，我该如何向南儿解释？她是一个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而我，却是一个杀人者。虽然南儿善良，可她会原谅我么？即使能原谅，可我又怎能原谅自己欺骗于她？
于忧思中不断辗转的我，并未留意到夜空中一朵悄然绽放的烟花。
陪着南儿寻到她的家宅时，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怎么、怎么会是这里？！江家大宅，那个将我引进杀戮之门的起点！怎么会是这里？！那一夜熊熊燃烧的大火，于漫天浓烟中呼号奔走的老幼，以及提着早已布满鲜血剑的自己……
“……南儿，你确定是这里？”我听见自己这样问。
南儿蓦地笑了——我竟从未发现，一向温婉善良的她也会有这样令人心惊的笑容：“怎么，不记得了么？玄武护法？”
玄武护法？！短篇小说www.haiyawenxue.com她怎会知晓我原本的名字与身份？！然而，还未来得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胸口忽地一凉。
“你是……江家的人？”
“江家……呵，我是江家的人，可是江家早就毁了。现在的我，说起来和你还是同门呢，玄武护法。”
同门？！玄武？！那个从未露过面的女护法？！我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朱雀！”
“是啊，我是朱雀。要不是拜玄武你所赐，我怎会当上生死门四大护法之一呢？”南儿，不，朱雀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然而她的眼底却露出刻骨的仇恨：“真是可笑啊，你以为改了名字，隐居江湖便真的能逃离你以前犯下的罪孽？！
“我身染重病的父亲，苦苦哀求你的母亲，以及江家几十口家仆的性命……这些也就算了，可你连我尚在襁褓之中不满十天的弟弟都不肯放过！他那么小，那么小！他还什么都不懂！
“那样大的火，那么多的血……玄武护法难道都忘了？说什么家有绝世剑谱和毒经，说什么父母双亡，说什么拼死逃出追杀，玄武，这些都是仿我家的经历编造的吧？
“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的人死在你面前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么？你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是怎样的么？你知道世界就此坍塌，不复光明的感觉么？
“呵，玄武，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吧？”朱雀低头，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里满是嘲弄。
看着她的眼神，我不由苦笑：“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
“看来，这几个月的平静生活已经使你的谨慎、戒备完全丧失掉了呢，玄武”，朱雀掩嘴而笑，“洛阳这么大，而你出现的那片原野更是人迹罕至。谁会在哪里碰巧出现，又碰巧救了重伤的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心身大伤下，喉间的腥甜喷涌而出：“……我以为，我可以逃离血的束缚，却不想……咳咳，只可惜连累了青龙……”
“呵呵，都这时候了还不忘你的好兄弟，真不像一个杀手呢”，朱雀立起身子，抬手间已发出了一枚门中特有的信号弹，“不过，门中的规矩你也知晓，青龙，怕是凶多吉少。
“主上答应过我，你的性命交由我处置。至于你的尸身，自会有门下弟子带回去。
“哈，玄武，真不想和你说再见呢。”
说罢，毫不留情地转身而去。
渐渐模糊的视线中，我只看见她白色的衣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恍若一个遥不可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