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沉吟片刻,未言语。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沐渊出身武将世家,十七岁从军,二十七岁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十年里南征北伐,吞并西北三国,正南一国,战功赫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重要的是,他手握兵符,一旦兵变,朝廷将无人能挡。
“儿臣愿与沐将军一同出征西凉,护我国土,扬我国威!”我的声音在大殿上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此时的大殿上群臣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一人身上。
父皇抬眸看了我一眼,我给他一个异常坚定的眼神。事到如今,他只能相信我。大哥二哥早亡,四弟自幼身体孱弱,不宜出征,其余皇子年纪尚小。眼下,只有我能担此重任。父皇最终点了点头,他还是信了我,因为我的身上流淌着宇文一族的血液。
虽然在临战前研究了西凉的用兵之法,但当那些死士出现在眼前时,我还是吃了一惊。钢铁般坚硬的身躯筑成一道道墙壁,仿佛没有痛感,没有知觉。
久战未果。
正当我和沐渊为此伤脑筋时,有一张熟悉的脸凑了过来,那是一张绝美的,我一生也不能忘怀的脸。
“莞颜!你怎么会在这儿?”沐渊沉下脸来,厉声质问。
“爹,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看老人家嘛。”莞颜撒娇地拽着他的胳膊,左右摇晃。
“胡闹!”沐渊一把甩开她的手,“这里是战场,你赶快回去!”
“才不呢,我不回去!”这样的莞颜,一副娇蛮小姐做派,我倒从未见过,不觉在心底暗笑。
“好了,好了。沐将军别生气了,天色将晚,深夜出行恐多不便,不如明早我亲自送沐姑娘回府。”我赶紧打着圆场。
“也罢,也罢,拿你没办法。”沐渊挥挥手,摇头离开营帐。
“那我是不是可以待在这儿了了?”莞颜一脸兴奋地看着我,抓着我的手问。温热从手掌传至心底,骤然绽开一朵花蕾。
我将目光投在手上,她觉出似有不妥,慌忙松开,脸上却腾地升起一朵红云。
“是啊,那就恭喜沐姑娘你喽。”带着浅浅笑意,我望着她说,她却没再言语。
翌日,我骑马送沐莞颜回府,路上突遇西凉死士。纵使我武艺高强,奈何以一敌三,寒光一闪,利刃向莞颜冲来,我拼尽全力护住她,左臂被锋利的刃划破,鲜血涌出,染红了大片衣襟。
莞颜看着我的伤处泪如雨下,梨花带雨的模样让我心疼。我用手轻抚她的面颊:“我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吗?”她在我怀里大哭,一如当年,我在她怀里那样。
九月,班师回朝。
未央城内,皇家礼乐响彻云霄,梅花花瓣漫天飘舞,甲胄铁卫当前开道,缤纷宫娥彩裙飘扬。
西凉一战使得群臣对我刮目相看,已经有不少大臣开始主动联络我。对此,我在心底冷笑,并让随身侍卫不动声色地收下礼品。
也因西凉一战,宇文皇家和沐府结为秦晋之好。
“……朕有三子青桓,性温有礼;沐氏莞颜,温良恭谨。令成眷属,以延国祚。钦此。”
王孙大喜,孟冬之时,盛倾未央。
摇曳的喜烛下,莞颜着一身正红喜服,目似秋水,含烟流波。裙裾曳地,行止间款款若流水,肌若凝脂气若幽兰,一颦一笑间令人心醉。四目相对时,深情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年。
“莞颜,我的莞颜。”我口中喃喃,将她护在怀中。
红砖金漆,黄瓦闪耀。四四方方的天空困住了太多的人。
莞颜每次央求我带她出去,我都含笑应允。街市上的物价种类实在繁多,莞颜拿着一张面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头都被你晃晕了。”
——“那你就晕一辈子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牵着莞颜的手,走过灯火通明的街市,像是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伍】
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像一盏耗尽的灯,走到了尽头。
杨妃心机深沉,她要让她的儿子宇文朗做皇帝。多年伴在君侧,使她深谙政治之道。凭借很辣的手段,杨妃迅速封锁了消息,只不过,百密一疏——
多年的耳目不是白养的,杨妃的一举一动皆在我视线之内;西凉一战也并非全为北周,我要让杨妃知道,什么才是王师。
夜色深沉,喧嚣的大街上人流散尽,只余晕红的灯笼在风中飘摇。
五千精兵良将将未央宫围得水泄不通,杨妃费尽心机,却终究是个深宫妇人。血腥之气弥漫冲天,阴风阵阵,华灯被染上一抹诡异的红,琉璃婉转,不尽悲壮。
一时间,宫苑静寂,梧叶黯然地飘落眼前,带着些许不甘。
我是披着戎装走进父皇寝殿的,不,应该说是闯。
一众小太监在门口阻拦,可笑不自量。首领太监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一跛一跛出来,一见这阵势,“咣”地跪下磕头,我长笑,利刃横扫,一颗人头飞落,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他的身子直直倒下。
行至榻前,床上之人静静躺着,帷幔深深,惨败垂落,他的脸色苍白,唇瓣干裂。
我“咣当”扔掉长剑,跪倒。“这是今年的桂花酿,请父皇尝尝。儿臣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的声音仍是这般铿锵,一如当年在大殿上。
“呵,万岁,咳咳……恐怕我多活一天都碍你的眼吧,咳……”榻上人拿双眼死盯着我,那道眼神包含了无尽的凌厉。果然,他还是这般看我。
“你就这样恨朕?巴不得朕死?咳……”他怒目圆睁,由于激动咳嗽不止。
我仍跪着,对着他的目光:“是,我恨你。自从二十年前那场大火,我就恨毒了你。在我被人欺凌的时候,父皇你在哪里?在我几乎染病而亡的时候,父皇你在哪里?在我替父皇挡那一刀,最需要你的时候,父皇你在哪里?父皇,你到底在哪里?”
我一声声都是诘问,说完这些的时候,眼角有灼热的液体滚落,在地上破碎。
榻上的他听完这些,缓缓闭上双眼,良久,眼角滑落浑浊的泪水。
“把你带的酒呈上来。”
“怎么,父皇不怕这酒里有毒?”
“哈哈……”他干笑两声,端起来一饮而尽,最后,盯着我说:“宇文青桓,朕的好儿子。”语罢,永远倒在了榻上。
我的心被重重地击了一下,为什么?我马上就要得到一切,却高兴不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嘉宁十四年,元帝驾崩,三皇子宇文青桓承袭皇位,妃子杨氏觊觎皇位,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凄风,苦雨。
漫长的甬道尽头是杨妃的牢房,我面带笑意,来为她送别。手里端着的,是爽美的琥珀银光,殷红的颜色,不香,却醉人。
仅仅两个月的光景,她的脸就像是明珠蒙尘,眉心已然镌刻了几道皱纹,原本逶迤的长裙也破败不堪。
见我进来,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却在看到我手里的玉佩时猛地僵住,她冲过来,歇斯底里地咆哮:“你怎么会有朗儿的玉佩?”
“四帝的寝宫全是我的人,取件东西并不困难。”我故意把“我的人”咬得很重。
杨妃的脸色变得煞白,直直地跪倒:“我求你,我求你放过他。他是你的亲弟弟啊。求求你……”
我将酒盏递到她手边,她低首木然地接过杯盏,深红色的酒映着她的脸,溅落的泪激起涟漪。一个仰头,酒已尽含其中,哽了一下,双眼紧紧一闭,才把酒尽数吞下。
她跪地,看着我,只比了一下手中的玉佩,我含笑看她倒下。血从嘴里溢出来,艳得让人悚然。
从牢房出来已是黄昏。雨点打在我身上,冷得彻骨寒凉。
只要与皇位相关,谁还能展眉一笑?
【陆】
凌霄宝殿。
“结党营私,滥用职权。诛。”
“贪赃枉法,囤聚钱粮。诛。”
“抗旨不遵,藐视皇权。诛。”
“……”
我用了整整三年来整治父皇在位时留下的诟病,重整朝纲,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人人都称赞我是个好皇帝。
今日早膳有人来报,四王爷病了。
莞颜“腾”地站起来,眉眼中说不尽的担忧。
“怎么,莞颜担心四弟?”我缓缓开口道。
她告诉我说,朗哥哥在六岁那年救过她的命,待她温煦如兄长。临了,她小心翼翼地提醒我:“朗哥哥是你的亲弟弟啊。”
是啊,亲弟弟啊。
我右手抚摸着那块玉佩,当真是温煦光洁。
次日,我召四弟进宫下棋,一局终了,白棋占尽上风。
我将长剑横在他脖子上,“还从来没有人敢赢朕。”
那样和我一张几分相似的脸,在我面前,冰冷的剑刃轻易划过他的脖颈,我甚至可以看到细细的红痕,血也只流出来一滴。
他的眸子里一片沉静,忽而转身大笑,一路笑,一直笑,直到店门口,仍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三哥,你赢了。”耳畔回响着他最后的话语。
两日后,有人报:“四王爷卒。”
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块玉佩,轻轻一掰,它便碎成了两半。
“宇文青桓,你杀了他!”莞颜提着潋滟长裙闯进来,眼里满满的都是泪水,“你说过不会杀他的,你们是亲兄弟啊。”
“莞妃娘娘怎知是我杀了四弟?”我的声音里一片阴沉,不辨喜怒。
“除了你,普天之下,谁能杀了亲弟弟?谁又有这样的好手段?”
“那也是因为你!宇文朗觊觎朕的女人,他就该死!”我指着莞颜,眼睛因充血变得通红。
“啪——”
莞颜抬手给了我一掌,眼泪从脸颊滚落,像断了线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