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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画记

时间:2015-05-30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樊建军  阅读:

  一

  这四十多个秋天来,无箫大师第一次瞧走眼了人。让他走眼的人叫蒋先生,长脸,左右颊肉不厚,颧骨偏高,长无箫大师几公分,又比汪先生矮半个脑袋。他不多话,也不见笑,在半隐斋他的表情肌就没吱生过动静。汪先生将蒋先生介绍给无箫大师,我朋友,就三个字,再不多半个字。无箫大师弓了腰,脸漾上了笑。汪先生又将无箫大师介绍给蒋先生,无箫大师,犬女的先生。蒋先生嗯了半声,扫了无箫大师半眼,很快将目光投向了画廊。画廊两壁挂着一溜字画,都是本城大师的作品。其中有慕老的几幅人物,东方的两幅印谱,如虹的几幅工笔,陶然的几幅草书。不过二十来万人的小城,拿得出手的也就这几个。旁的字画来路复杂一些,都是天南海北叫得上名字的,能给半隐斋长些脸面。

  汪先生是个商人,他的朋友非富即贵。无箫大师从汪先生的恭敬中窥测,蒋先生绝非一般人物。他的神秘和严肃让人脚底生出许多凉意。他有些吃不出深浅,陪了笑脸,还陪了几分小心,不过又揣想,上半隐斋的哪个人物不附庸风雅,不附庸风雅就不上半隐斋。蒋先生无论怎样脸黑,只要进了半隐斋,无箫大师就有法子拿住他。半隐斋不是水深叵测的江湖,可也不是个浣衣洗手的清水池。

  无箫大师一步一步将蒋先生引入画廊。画廊由九弯半月手挽手连接在一起,一波一波往深处迂曲,取名半隐斋。这是无箫大师以为骄傲的设计,灵感来源于小城一处景致,叫九曲回廊,除了他,小城恐怕找不到第二个能有这般创意的人物。画廊入口处是慕老的两幅小品,画的都是乡村乐师,一个摇头晃脑拉着二胡,另一个挺着大肚皮鼓着腮帮子将全身气力贯注在唢呐上。慕老本名慕怀清,出身寒门,小时候给人放过牛,打过长工。画画就是东家少爷给他启的蒙。他画过山水,画过花鸟草虫,而立后专攻人物,尤其擅长画民间艺人。他的画幽默诙谐,深得小城人们的喜爱,近半个世纪小城书画界都是他一人的天下。他的故事能写几部书,无箫大师向蒋先生介绍时却惜墨如金,这是本城书画界泰斗,擅长人物画,可惜前些年仙逝了。蒋先生又嗯了半声,脚步在二胡前收住,不过三五分钟就将二胡丢在了身后。接下来是慕老的另几幅人物,有卖斗笠蓑衣的老头,剪纸的女人,摇着纸扇的长者,蒋先生仅仅半分十秒的停留,瞧他的气势恨不得几步跨过画廊。

  画廊不用自然光,光线全赖几盏酒杯大小的布景灯,有些深邃和幽暗。无箫大师瞧瞧汪先生,汪先生沉默着,一脸模糊的笑,亦步亦趋追随蒋先生的脚步。无箫大师又猜测,可能蒋先生不苟言笑,汪先生也无从多嘴了。三个人转眼聚到了东方的印谱前,朱色的印谱给人增添了一抹辉煌。东方刚近不惑之年,治印却是入了境界,高古脱俗,神性静远,自有他的眼光和世界。如果拿造诣说,不低于慕怀清的人物画,至少无箫大师私底下这么认为。蒋先生的一双眼睛锁在了印谱上,有个几分钟的静止,慢慢地,他的身体有些不安静了,某个部位好像有了不易察觉的动响,轻微的,有细微的地方断裂了,断得不彻底,有丝丝缕缕粘连着。蒋先生走近半步,又退后一步,目光仍旧不离印谱。半月?蒋先生端详良久,似怀疑又像确定,像确定又似乎怀疑。这是东方的自号。蒋先生的犹疑让无箫大师品悟出某种暗示,也许他并不那么深不可测。东方自号半月,别人以为他是自谦,无箫大师却有他自己的看法,东方在暗恋如虹,半月不就是如虹么,这一层暧昧他从未向任何人道破。有意思。蒋先生这才说了三个字。哪天让东方大师给您治方印?汪先生试探着问。不必了。蒋先生摆摆手,表情似有不屑。

  过了东方的印谱,蒋先生的脚步恢复到了刚入画廊时的速度,瞧着不快,眨眼又走出去老远。虽然东方暗恋如虹,如虹的几幅工笔却没能拽住蒋先生的脚步,蒋先生不过左右摆了两下脑袋就滑溜过去了。无箫大师有些替如虹叫屈,如虹自幼习工笔,曾进京深造,得到过名师指点,专画红豆杉。她的家境向来阔绰,交往的也非一般寻常人物,无意间造就了她高傲的性格。画到深处,这种高傲变成了孤傲,全部掩藏到了红豆杉的枝叶背后。可每次进入画廊的观众大多都是被枝叶的繁华和红豆的璀璨所吸引,至于她的孤傲,不知给谁留下过多少记忆。

  •   无箫大师替如虹惋惜时蒋先生早撇下他们钻进了画廊深处。蒋先生似乎熟门熟道,不需要无箫大师的牵引了。剩下的半个画廊画作有些杂陈,从异地流入本城的资历尚浅的一些作品,都晾挂在这儿。它们必然留不住蒋先生的脚步。无箫大师和汪先生追进去时,蒋先生已然进入了画廊底部的茶室。茶室的布置很简洁,一张根雕茶几,几把精巧的藤椅,一只齐腰高的茶柜。茶室四壁被字画占领,慕怀清的一幅《竹林七贤》占据了北面一壁,另外三壁都是无箫大师以为价值不菲的画作。无箫大师的两幅山水忝列其中,分别藏在南墙的东西两角。蒋先生正背向画廊,立在西墙的中间位置。也许他在茶室转了半个圈,也许他就直奔西墙了。无箫大师瞥了一眼南墙,很希望蒋先生能够光顾那两个角落,谁知他一动不动,好像钉在了西墙跟前。无箫大师内心咯噔了一下,蒋先生正对着《半山烟煴图》,那是邻省一位画家的作品,准确说,是无箫大师复制邻省一位画家的作品。无箫大师斗胆将它亮出来,就是考验买家的眼力。以他自己的眼光,已经真假莫辨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蒋先生第一次在一幅画作前呆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见他挪动了一步,可他的目光仍然收不回来,好像让画作粘住了,又将他的身体拽了回去。什么价格?汪先生朝无箫大师耳语了一句。汪先生喜欢就拿去吧。无箫大师的额头爆出了汗珠,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嘴,悄悄嘀咕了这么一句。那哪成?说个价吧。汪先生着急了,声音不觉提高了许多,并没有惊着蒋先生。就六万元吧。无箫大师拗不过汪先生,只得报出了一个价格,拿那位画家的知名度,这个价格稍稍偏低。来,刷卡吧。汪先生掏出一张银行卡,摁在了无箫大师的掌心。无箫大师的手掌像被蜂蜇了一下,不过仍旧将银行卡死死攥住了。

      二

      无箫大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在内心始终对汪先生感激不尽。如果没有汪先生的鼎力支持,就没有半隐斋,也没有无箫大师的今天。他现在的生活并非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在小城也是有头有脸,有房有车,如鱼得水。寂静时,无箫大师就会心生愧疚,愧对现在的生活,愧对汪先生。他替汪先生似乎没做过什么重大的事情。他做过他女儿两年的老师。他教汪先生的女儿画画,素描,水彩,工笔,还上过几堂油画课。汪先生的女儿文化课的成绩不理想,眼看同大学无缘,汪先生就想来个旁门左道,让他女儿上艺术学校。汪先生有两个儿子,可女儿就一个,痛爱女儿就多一些。汪先生认为画画不过旁门左道,有大道绝对不走左道,他女儿大道行不通了,才走左道碰碰运气。左道总比无道多几分幻想和希望。无箫大师之前并不接受汪先生的理论,在内心砸过他许多白眼,最终让汪先生的金钱俘虏了。汪先生付出了比别人高出三倍的工资,这样白痴的钱不赚白不赚,你不赚也给别的白痴捡走了。汪先生的女儿后来考上了北方的一所艺术学校,文化课刚刚达线,艺术分却是高出分数线许多。汪先生感恩戴德,给了无箫大师一张五位数的银行卡,还陪着他在新马泰畅游了一圈。汪先生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欧洲,去攻洋画,每次在画廊闲聊汪先生总要将他女儿的洋画赞叹一番,给听者开开眼界。他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给他女儿长了足够的脸面,可他女儿就是不肯寄画作回来,她怕小城的土包子玷污了她的西洋艺术。这后面的话汪先生并没有说,是无箫大师的自我猜测,自我贬损,也是他在内心取悦汪先生。 无箫大师给汪先生做过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教他习书法。汪先生才读了小学四年级,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像鸟类踩出来的爪印。无箫大师设计了一套签名,让汪先生照葫芦画瓢。之后又教汪先生习书法,天道酬勤,就四个字,魏碑,横书竖写,不同的场合就用不同的格式。还能拆开来,单书:道,一个字道尽了多少世事。汪先生是政协委员,小城那年组织政协委员书法大赛,就凭这四个字汪先生拿了一个金奖。评委都是本城书画界的权威,慕怀清是评委,无箫大师也是评委。

      无箫大师回头看,不论做汪先生女儿的家教,还是指导汪先生练习书法,都是很有价值的事情。他甚至暗地里盼望过,汪先生的两个儿子也跪拜在他的门下,做他的弟子。可汪先生的儿子们没给他机会,兄弟俩都上了大本,一个学习酿造葡萄酒,另一个选择了土木工程。儿子们的出色表现并没有阻挡汪先生报恩,他是一个比无箫大师更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公司有个副总的空缺,不知无箫大师肯不肯赏脸?有一天汪先生极力邀请无箫大师加盟他的公司。无箫大师婉言谢绝了,那会儿他对绘画有着某种狂热的幻想。那个位置给您留着,什么时候高兴了您就来坐坐。汪先生很是惋惜,又像是赌气。偶然的一次聊天,不知谁感叹这偌大的一座城竟然没有一家画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汪先生就将画廊的事记在心底了。后来汪先生几次三番提出让无箫大师开设画廊,场地由他提供。考虑再三,无箫大师最终答应了,一半被汪先生说动了心,一半是他自己有想法。汪先生开了一家准四星级宾馆,是小城唯一豪华的去处。他将一楼西向的一半无偿提供给无箫大师开设画廊,而且装修的费用全部由他承担。无箫大师惟恐辜负了汪先生,将绝大部分思想都放到了画廊上。他先改变了自己的外在形象,没长胡子就留起了长发,在脑后扎个马尾巴,有时也编成麻花辫。加上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衫,画廊主人的艺术气质就完完整整烘托出来了。有人拿他的麻花辫说过话,无箫大师笑笑,唬人的,当不得真。

      无箫大师给画廊取名半隐斋,请慕怀清题了匾,挂在画廊入口处。这名字有其内在的微妙,无箫大师一半成了商人,一半还藏身字画中。慕老,如果没有您的大作支撑半隐斋就得关门大吉了,请慕老一定成全学生。无箫大师携了一盒茶叶,两本册页,登门向慕怀清求助。慕怀清已是耄耋之年,返老还童,性情倒变得爽朗了。这是瞧得起我糟老头,不就是几张破纸,拿去吧。慕怀清当即给了不少画作,又补充说,从今往后叫索画的都上半隐斋去,老头子正好图个清静。慕怀清说话算话,直到死,私下里没再卖出过一幅画,都由半隐斋代劳了。慕怀清的画作入了半隐斋,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余下的几人,东方,如虹,陶然,无箫大师同样以礼相待,亲自上门求索。有了慕老做榜样,这些人就不好推脱,都将作品委托给了半隐斋。东方有过矜持,但见如虹也应允了,便亲自送了两幅装裱了的印谱过来。小城书画界的另些人物,无箫大师面子上都恭敬着,在画廊上给他们留个位置。毕竟人物画没人超过慕怀清,治印没人胜过东方,工笔画无人能及如虹,书法出陶然之右者不见其人。就算他们有些委屈,也是理所当然该承受的,谁叫艺不如人呢。有了字画,画廊就蓬荜增辉了。无箫大师在画廊背后预留了一块空间,摆了画桌,准备了笔墨纸砚,给来访的大师们挥毫泼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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