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勾了勾嘴角,是么?
“梅墨,你,似乎有些不同了?”
“嗯……有何不同?噢,大约是又老了些许。岁月风霜,不饶人的。”
“没有,你还是当年容颜,不曾谢半分。只是……”他端详了许久,把剑搁在膝盖上,才道,“你以往,不是这样打扮呢?”以往,她也是这样坐着等他,等他推开门便见着那身在腰间斜绣一枝红梅花的白袍子,头上斜簪把玉如意。今年这样,似乎一点也没有为他的到来而打扮过。
这个想法使他骤然一惊,自己是在隐隐不安什么,或者说不满?
霍然站直。
心不在焉的梅墨吓了一跳,“将军是有要事?”她低头看自己。才发现,自己竟没去换上那身专为他而穿的衣裳。
“没有。”他抚了抚手中的剑再次坐下,“梅墨,你不用叫我将军。你可以和她一样。你,喊我烈吧。”
梅墨低头不语,收了手中伞拿着,眉眼低顺。“在你心中,我和她,已经一样了?”苏烈啊苏烈,才三年,短短三年。
“怎么可能!”他脱口而出,说完又有些后悔,看了看起身的人儿,“你和她,是不同的。”
“那你便不能说,我可以和她一样。”
“她已经去了那么久。”苏烈的声音嘶哑,“我只是想听人再喊我一声我的名罢了。你若不愿意,就罢了。”
“我不愿意。”梅墨接得飞快,而后转身走。
“梅墨……去哪?”
“烧壶水。”
“等等,不用了。陪我坐着就好。陪我,说说她也好。”
梅墨重新坐下,把袖子理好。“你看,到底是不同。”那语气里,也不知是怅惋还是埋怨,抑或解脱。“其实,让将军夫人唤你的名字,岂不是更顺理成章么?”
“我的名,不是谁都能叫的。”苏烈解下腰间的酒囊,灌了一口烧刀子,递给梅墨。梅墨摆了手,“我相公不让喝。”
苏烈的手僵在那里,半晌自己又灌下一大口,“你去年不是如此说的……你说,酒是世间最解愁肠的快活东西。”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么。”梅墨笑,分不清是三分凉还是七分讽。
苏烈喝酒,不再言语。
梅墨望着篱笆门的方向,想着,苏陈风莫不是又去山洞过了一宿么?但是他分明昨夜回来过,她知道有人为她掖了被角。悄无声息地来,以为自己不知道么?真是个傻子。
苏烈抬头,恰好撞见她眸子里流露出的神采,心无端地恐慌,好像有什么属于他的东西正在离去,并且再不复返。“梅墨,陪我喝酒!”
她蹙眉,眼睛渐渐变凉。伸手接过酒囊,在他期盼的眼神下,手腕一倒。
酒洒了,一地香。
“你!你这是做什么!”苏烈气急败坏地抢回酒囊,发现只剩下一口。“梅墨,我不过让你陪我喝酒。你以前,从不是这样的!自从你嫁给了那个画匠,你就变得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到底是谁?
梅墨盯着他,“苏将军,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霜姐在的时候,你可不是从不沾酒么?她治军严谨,你不也一样?变了的,究竟是谁?”
提到那个名字,苏烈浑身一震,慢慢地靠坐在大树下闭上眼。是啊,变的是谁?谁没有变?
“梅墨,你想她吗?”
“不想。”
“为何?”他好像全身被抽去了气力,酒囊洒掉了最后一滴酒液,他恍然未觉。“她救过你。”
“是,我生世都感谢她。但人死如灯灭。灯同等,人没了,一切等待和期盼也便没有了。她说过,想她,不如忘了她。”梅墨淡淡地弯身,也靠坐在树后。
“将军,人世苦短如朝露,总不能活在那段时日避不出来。这样,对你、对你的妻都不公平。不如忘了她,回去和夫人好好过日子,岂不快活?”
“我不能。我不可能忘得了她!我和她从小在一起,一起长大,一起从军,一起杀敌,海崖文学网 www.haiyawenxue.com一起受封为上将。没有人能取代得了她在我心头的位置!让我忘了她,不啻剜去心尖肉!你知道我有多疼!多疼的!梅墨。”苏烈痛苦地抱紧头。
梅墨怜惜地望着他,眼底是冷的,和她面上的温婉相去极远。
他是个心怀天下苍生的人,她很久前便知道了。她也知道,他对梅上霜的情是真的。
然而苏烈这个人,对什么都太真。一个人的心位置就那么点,你装了一个梅上霜,还装了一个百姓苍生,一个朝堂郡主你的妻,以后还会有你的儿女。不是你不愿意只为一人,而是,你太较真了。有千千万万的东西在,太挤了。
你其实应该问问,梅上霜愿不愿意这样为你所惦记。
可惜的是,梅上霜已经死了。所幸她死了。人死如灯灭啊。这样多好。
梅墨想起了她的相公,苏陈风。当初自己来到这个小村子落户,初来乍到,因着是外来人,受到不少排挤欺凌。虽说自己也不在意,但苏陈风每次都护着她,为她出头,就好像自己真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般受他呵护照顾。最后索性嫁与了他,虽说只是形式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苏陈风是个君子,也是个好相公。但是,梅墨一直不认为自己爱他。后来才知道,有些事在冥冥之中已然脱离了掌控。再见却是无期。五.
晨曦破开雾气,让几间薄屋子笼罩在一层暖色里。
梅墨做完早饭,站在篱笆边的小菜圃上边浇水,边作不经意样朝篱笆门张望。那里始终静悄悄的。
苏陈风怎么还不回来……好歹回来吃个早饭垫垫肚子……是睡过头了么,还是直接去了集镇?
她把家里都打理好,越等越焦灼。
到午后她终于坐不住了,出门去找。
邻里都说没看见过苏陈风。去集镇他常摆摊的地方,有好心的附近小贩告诉她苏公子一天没有来摆摊了。
都到掌灯时分了,他怎么还不回来……他该回家了。莫非他生气了?
她不知道,苏陈风永远也回不来了。
又一日过。
苏烈在这里借住了两日,今**将赶往边城。听说,又有了战乱。
梅墨蹲在井边发呆。
苏烈突然疾步走出来,在井的另一头俯视她,眼神里有着道不明的热切狂喜又夹杂着小心翼翼,“梅墨?”
她一动不动。
苏烈放轻脚步走了过来,“梅墨?”
她没有反应。
他在她身边半跪,“霜?”一个字出口,声音是颤抖的,低低的,不敢惊动谁,又渴望惊动似的。
梅墨把头抬了起来,瞧见苏烈握在手上的东西,是一顶很破旧的箬笠。她死死地盯着,眼神像望着血债累累的仇人。
苏烈吓了一跳,试图把手搭在她肩上却被挥开,“霜霜?”
梅墨慢慢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像看着一具尸体。面无表情,冷厉阴森。仔细看,却又是失神着的。
苏烈不顾她的失常把她抱进怀里,“梅墨……不,霜,我的霜霜,一定是你。是你,对不对?”只有她才会珍藏这顶箬笠,只有她,才知道用霜华和香料来养护它。
他方才进了一个屋子,忽然发现茶案上摆着两顶箬笠,其中一顶是新的,另一顶有了一定的年岁,苏烈莫名觉得眼熟。拿起来细看,果然在笠檐内侧抠出来一张干瘪的梧桐叶,上面有着当年他和她写上的名。霜没有死!可是,那张脸分明是梅墨!
梅墨缓慢但坚定地推开他,“苏烈,我是梅墨。霜姐她早就死在那场战乱里了。是你亲眼所见,你想自欺欺人么?”
苏烈眯起了眼睛,忽然出手如闪电点了她的穴道。梅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在怕什么?”
“我唯怕错过。”苏烈的手是抖的,摸上梅墨的脸,细细地一寸寸地摸索,从耳后到脖颈,脸上的神色越变越难看。最后他眼睛一亮,撩开梅墨的袖子拉她的手起来看。
她细白的左手少了一根指头。
他记得,梅上霜左手有一粒朱砂痣,就在中指正中,红艳艳,煞是好看。
但是,他也记起来,梅墨跟着梅上霜那几年,有一回在战场上为了救梅上霜,梅墨赤手挡住了一个偷袭敌兵的利箭。她的中指,当场被射断。为了这个,梅上霜连夜单枪匹马拔了对方十二座军寨,烧了所有粮草,直接导致那次大捷。但是那晚那个铁血沙场的女将却抱着梅墨的断指哭了。
她说,就算杀光敌军,也不够这仇抵,闺女是用来疼的,一个女子的手指生生被射断该多疼,十指连心呢。
梅墨一直是温婉乖巧的,梅上霜却从来是飒爽利落的。那晚是他第一次见她哭,是为了一个姑娘断了手指。
眼前这个梅墨,脸是真的,并不是他所想的易容之类。
那么,梅上霜真的死去了么?他真的是在自欺欺人?
解开她的穴,苏烈抱着老箬笠,颓然道,“对不起。我只是……”
“你只是懦弱,但又不敢认。”梅墨拍拍身上的草屑,居高临下看着这个男人。“苏烈,我看不起你。”
篱笆外有人的脚步声。梅墨一改面上的冷意,忽然极快地奔了出去拉开篱笆门。但是门外站着来请苏烈回军营的副将。苏烈跨上马离开,临行前他问,“梅墨,这顶笠子,你可还要?”
“如果你要,就拿走吧。这应该也是她的愿望。”哪儿来的归哪儿,彻底干净了也好。
苏烈走了。
梅墨回到屋里见着一顶青翠翠的箬笠,抱到怀里有扑面的芦苇叶子香。她又说了句,傻子。
咕咕。咕咕。
他们养的芦花鸡围着梅墨叫得欢,梅墨却蹲下来抱着自己。身下的黄泥地,渐渐湿重。春雨淅淅沥沥下起,不知天是为谁而春。
苏陈风,你什么时候回来?
六.
“师傅师傅,这是什么钥匙?好看!”小小的狐狸抱着比他还大的一把绿玉钥匙,好生喜欢地蹭蹭。说来也奇怪哦,那颗古怪的绿玉珠子一碰到苏陈风的三魂之一便化做了这把钥匙。
“人的心,是最好看的。”墨奚在冰烟镇原镇长府对面的茶亭喝茶,一杯接一杯地喝,赞叹道,“小哥,你这的春茶正经不错呢,有一股子酸甜味道。”
“哎哟,谢谢客官。这是我们镇长当年给教的呢。说是春茶里投几颗青梅下去煮,能去涩,茶水也能带着青梅香!”
“噢?你们镇长叫什么名字?改**好拜访讨教。”
“嗨,别提了,我们这小镇啊,当年曾苦受周遭山贼骚扰,幸好苏公子路过这,见这帮山贼着实恼人便设法教训了他们,为我们解除了这些祸害啊。我们镇里的百姓公推他做了镇长。后来公子他遇见了一个外来姑娘,欢喜上了,便为她住了下来。但是为了和姑娘成亲,他辞了镇长不当跑去江山村呆着去了。”边说边摇头地走了。“唉,这近来啊,盗匪又猖獗了,苏公子又不知所踪。入夜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