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要比我原来想象的样子大得多，而且它里面原来是有很多通道的，还有楼梯。我看到很多东西被堆放在楼道里，有乳白色的海尔牌的电冰箱，燕舞牌的收录机，水仙牌的洗衣机。它们杂乱地被堆放在一起，像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和谐地排成队，给行人让出道来。原来它们都是很骄傲的样子，就像它们的主人那样，处处显示出神秘的样子。我们穿过狭长的过道，走到后面，他在屋子的另外一个角落留有很大的空间。我们就像头一次窥探桃花源的陌生的外乡人，在穿过狭长的通道以后，见到了一个空旷的美丽的空间，阡陌交错，一切都是新奇的。我们仿佛是第一次到达新大陆的哥伦布船队那样，对所有的东西都产生浓厚的兴趣。
佳佳的哥哥看中了一个平淡无奇的盘子，他说他喜欢这个盘子，然后就跑到外面去玩了。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老板说那是飞盘，我和蕾蕾都不喜欢男孩子的玩意儿，可是他这里似乎也没有女孩子有的那些玩具。蕾蕾看中了一个八音盒，她说她喜欢会发出声音的东西，那个八音盒只有八个音符，是和别的不一样的那种，八个简单的音符可以奏出八支不同的歌曲，要用不同的手法拨动、才能奏出不同的曲子。我看中了另外一个，是一个做成吉祥老虎样子的夹子，我不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它大概是被摆在这里很长时间的样子。它的牙齿缺了两个，我很喜欢它的样子，它的个子很小可是眼睛睁得很大，它瞪着我，我喜欢它。
老板说，老虎夹子是以前过年的时候用来夹硬壳干果的用具，现在已经有了更加结实的金属夹子，所以用不到了，他说他愿意送给我。条件是我们要买下那个八音盒子，我喜欢老虎夹子，所以动员蕾蕾买下八音盒。可是蕾蕾的钱不够，她掏出她所有的钱还有我的，我们都在掏口袋，希望都够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包括那些遗忘在某些角落里的钱。老板摆动他的毡帽，他的嘴角向上翘，他大概是高兴得很，这是他的第一笔生意。
五
有的时候汉山路的孩子们总是充满了想象，他们对于新鲜事物的探索有着非比寻常的欲望和理解力。我们曾经讨论过不断飞过天际的民航飞机的大小，佳佳和我觉得那不会比我们弄堂门口的大卡车大多少。
在我们幼小固执的心灵里，大卡车是我们能够见到的最大容量的载物工具，而蕾蕾和佳佳的哥哥则坚持飞机是很大的东西，虽然他们并不能具体地说出那有多大。但他们所能表达出来的意思就是那是很大很大的，比卡车要大得多。蕾蕾坚持的理由是她见过飞机，通过她的法国的爸爸，而佳佳的哥哥虽然没有确实见过，他说他是从书里看到的，他比我们年纪都要大。这是最初的我们关于飞机的印象。后来我们当中流行的很多游戏都有飞机的影子，我们曾把跳房子游戏的最后一格叫“飞机场”，把跳格称为“开飞机”。后来我们逐渐对开飞机产生浓厚的兴趣，并且狂热地把自己的能力和飞机联系在一起。我一度幻想自己长大以后可以开飞机，并得到大家的羡慕。几年之后我们在佳佳哥哥家里看到模拟飞机飞行的电脑游戏，亲手开了一把以后我随即放弃了童年的梦想，我觉得这么没有挑战难度的事业将会葬送我的人生。
我觉得我们对于飞机的憧憬源于对天空的原始的崇拜，我开始不断地去寻找和天空有关的有趣东西和其相关的资料。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感染我的邻居朋友们的，有一天，雷光突然跟我说他在发明一种可以飞行的东西，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雷光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神秘兮兮的人，他出生的时候他妈妈正好看到产房窗口划过一道闪电，于是他就被取名叫作雷光。
雷光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皮”小孩，就像是雷公投胎的孩子，充满了大无畏的精神，所有我们不敢做的事情他都敢做。他每次闯祸挨揍的时候我们都会围到他家门口，看着他爸爸用粗的皮带打他。雷光很聪明，这我们都知道，有时候甚至是聪明过头了，这是他的班主任跟他妈妈说的。雷光说他很快就能飞起来，我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因为我知道普通人是不可能飞的。于是我问他：“你是在发明竹蜻蜓吗?”他摇摇头。“难道你在学习像赛亚人那样飞行吗?”他还是摇摇头。他说：“你别问了，我成功了你们就都看到了，现在我就只跟你一个人说。”他跑掉了，我觉得很好奇。我这个人总是充满各种好奇，并且不喜欢被人吊胃口，于是那个晚上我就失眠了。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看见汉山路整条街道都飞起来了，大家都浮在空中，衣服、裤子、鞋子，各种外地人的东西，杂货铺的老板、我、蕾蕾，所有人，好吃的生煎包子……所有的一切都在天上飞呀飞，我觉得很高兴，很多东西都飞到我的身边。生煎包子，我一张嘴它就进到我的嘴巴里了，蕾蕾的洋娃娃玩具都飘在我的身边，所有人，他们都想来抓我，却抓我不到。我觉得自己像灵巧的小鸟，在空中我能安全而灵巧地飞行而没有任何阻碍。后来我发现我们只能在汉山路上飞行，而飞不到其他地方去，汉山路像是被一个四面环绕的墙壁给围住了，我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再后来我发现我居然不能够落到地面上，这给我很大的困扰，这困扰给我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我不能睡觉了，我找不到我的床，因为我根本无法躺到上面去，我也盖不了被子，盖上去以后它就飞走了。我觉得很可怕，我使劲想去追它，可是它越飞越远，完全不能够被我抓到，我发现自己没力气了，它一直在空中飞，我也一直在飞，别人都在嘲笑我。
我一直在想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还没等我想明白，不久之后，我就听到雷光跳楼的消息。他从学校的教学楼的五楼往下跳，我听别人说，他准是疯了，他在身上装了个类似火箭发射器的东西，以为那东西可以让他飞起来。他从五楼往下跳，他的发射器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发挥功效，于是他就摔了下来。左腿严重骨折，得住院四个月以上。别人都在嘲笑他，可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我觉得雷光是个科学家，尽管有点怪。他就像怪博士，如果他成功了，大家就不会嘲笑他了，只是发明出了些故障，这是怪博士经常出的事故。后来我一直没有见到雷光，很久很久，我想跟他说说他的发明还有我的梦。我觉得我们都是对天空充满崇拜和景仰之情的，我们都是不被别人所理解的。
六
我凭空多了个妹妹，在某一天我放学回家之后，我发现我的房间里多了很多陌生的东西。妈妈告诉我说，我的姨妈——就是住在B城的那位——送女儿来我家。我记得她，我们只是在过年和有重大事情的时候才见面。她的女儿和她一样有很好看的脸庞，她女儿是在S城寄宿读书的。她女儿将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表示异议，我觉得即使我有异议也没有用，所以我很乐意地接受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后来一直跟着我，我管她叫跟屁虫，后来汉山路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这样一个跟屁虫的妹妹。她有很好听的名字，叫欣欣，但这只有在家里的时候才这么叫她，在外面别人都不这么叫。她和我们一起做游戏玩耍，一起吃一块钱一根的小年糕和臭豆腐。她说她喜欢和我们在一起。我的朋友们也喜欢她，因为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柔弱，蕾蕾总是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她和蕾蕾不一样，蕾蕾更加盛气凌人。总之我们都喜欢跟屁虫欣欣，她总是跟着我，她是我的妹妹，我跟所有人这么说，你们谁都不能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