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样儿。”
张菁走出几步又打电话,我墨迹着起来,踱到跟前儿时她电话已经挂了。
“你还有钱吗?”张菁问我。
“有啊,干嘛。”
“去唱歌吧,我没多少了。”
“我操?”
张菁撇撇嘴,“跟家里打过电话了,说住朋友家了。”
“大上海咋办?”
“等下直接发个短信说晚安就行了。”
“我操!”
出租车里灌满夜风,姜黄的路灯一排排扫过她的胸前,张菁像个女朋友似的坐在我旁边,我俩都怅然若失的望着窗外褪去的霓虹招牌发呆。她的手离我的手只有0.01公分,可我始终说不出一个让她在四分之一柱香之后爱上我的谎话。
在自助超市我叫了很多酒,多到我们两个喝不掉的那种。
张菁皱着眉头,却不拦我。
服务生把酒提了上去,我俩走到了楼梯口,张菁忽然撒娇。
“背我不?”
我马步一蹲,“上来!”
张菁乐呵呵的蹿了上来,像个猴子一般。我没想到第一次把她两腿分开居然是以这种形式,于是走两步就掂甸一甸,不停的咒骂牛仔裤手感太差。
在二楼拐角,忽然人烟罕至。
“给老子亲一下。”
张菁想都不想,“叭”就在我脸上响了一个。
我扭头去找她,“嘴巴。”
张菁躲开,“这里不行,要亲就亲脸。”
“操!”
“亲不亲?”
“亲,亲!”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淘宝了,撅着腚,弓着腿,头转过去,猪一样把嘴伸老长,在她脸上点了一下,获得了在那之前和从那之后最亲密的成就。
那晚我俩纵酒高歌,她唱了十遍《说爱你》,我唱了二十遍《大学自习室》,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唱《大学自习室》。她把我半边身子都枕麻了,一直到天色和我脸上的油一般亮了,我俩才倦鸟知返的离开。
我送她到家门口,在路边抽烟,看她的背影转入晨曦浸泡中的楼宇。
她穿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头发蓬松,隔着T恤和头发都能感觉到她的蝴蝶骨发育良好。
我又抽了一根烟,这根叫回魂烟,我杵在清晨的街上反复确认方才兵荒马乱的一晚是不是真的。
张菁二十一岁那年把自己和行李一同打包,坐着普快列车挥别了大上海。她一如既往的神情自若,只是颈间带了几年的一个坠子不见了。
“扔黄浦江里了?”
张菁没言语。
“你不吭声我也知道扔河里了,我跟你讲,下次再有这机会,咱也潇洒点,在上海呆那么多年你好歹得学习一下青帮礼法——诺,找一麻袋,别亚麻,太贵,粗麻就行——坠子啊项链啊电动玩具月光宝盒啊什么的统统丢进去,完事塞几颗石头,扎紧了口儿,狂狷邪魅的会心一笑,笑出暴击,大麻袋子舞起来,冲着那滚滚长江东逝水就丢进去——嚯!内个不痛,你月月轻松!”
我吐沫星子跟下雨似的乱飘,她皮笑肉不笑的抽了一下嘴角。
“还没缓过来呐?”
“怎么会。”
“看你闷闷不乐的,大爷我给你乐一个啊?”
张菁磕磕烟灰,“别贫了,你再不注意运动,离郭德纲也不远了。”
“郭德纲好啊,你来跟我做于谦儿不?”
“少来,你工作找的怎么样了?”
“急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是,你急什么。”张菁桃唇一抿,烟泡在齿间昙花一现,嘶一声又回了胃里。“你爹几年前就该给你安排好了。”然后她话锋急转,“那你也不能变成个大胖子,还得讨媳妇儿呢。”
这话听的我心里空落落的,为了掩饰,我故意去捏她胳膊,很轻的那种。
“你也胖了。”
“是啊,我也胖了。”张菁莞尔一笑,“老了嘛。”
张菁说这话的时候也不老,如果在一个外人来看的话,这是她风华正茂的年纪。而距离上一次我这样思考时已然过去了好几年,张菁已然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除了那条黑裤子外都是衣着得体,我看得有些恍惚,试着和那个爆炸头黑红边的她重叠起来,隔着千山万水,她们的笑容落在了一起。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张菁笑的很收敛,像一首通俗歌曲一样,别的女孩怎么笑她也怎么笑,在我印象里我们应该是笑起来不分男女的那种款,不料这礼貌来的这么突然。
她又撑了段时间,终于在二十三岁那年开始相亲。
出手阔绰的胖子,危言耸听的讲师,滔滔不绝的政客,张菁每次面试回来都要恢复十七八岁时呼风唤雨的样子,叼着烟骂着娘,看的我倍感亲切。
有天她忽然问我,“诶?你这边儿怎样啊,每次都跟你叨叨叨抱怨,也没见你说过什么。”
“我?嗬——”
“你够了,问你正事儿呢。”
“挺好的呀,我。”
“相亲没?”
“经常啊,这不遵循自然规律么。”
“可有相中的?”
“嗨,就那样儿,吃个饭上个床什么的,处上几天发现信仰不同,就卢巧音了。”
“因为你是回民吗?”
“不!”我斩钉截铁,“因为我是党员!我不能允许我的女朋友只是个团员!”
专心致志的张菁被我这一棍子打的七晕八素的,气的直拧我。
“马可你个王八蛋就没一句真话!”
其实有的,只是不太好意思讲。
半晌,张菁说道,“以后要是有了女朋友,一定要带给我见见啊,我给你把把关。”
我嘴边涌上一万条段子,又都咽下去了。再怎么心强志坚也要分场合吧,张菁的好人卡不止塞进了我兜里,甚至还在我脸上刺了“善人”二字,眉宇间放一个“滚”字,后脑勺的头发给我剃成“我们要做一辈子好朋友喔”这样的字眼。
我开始搜索这些年我遇到过哪些人哪些事。
我玩过奇迹MU,打过魔力宝贝,砍过传奇,通过光明之魂;喜欢过一阵子艾薇儿,到头来最喜欢的还是郭德纲;我有两个朋友,一个痞子失联了,还有个班长失踪了。这些年浑浑噩噩的一路过来了,除了良心鲜活,就只有张菁那直挺直挺的背影清澈。很久以前我喜欢上一个女人,只是没想到我会喜欢她这么多年。
手里的烟灰燃成好长一截,张菁从我指尖拿去熄了。恍惚间我以为她是来牵我的手,我的心跳瞬间挂上涡轮增压,震的胸痛。
张菁二十四岁那年把烟戒了,佩服的我五体投地。
她烫了梨花头,画职业妆,即使是我也无法从她如今优雅的谈吐间找回她曾经的影子。她不再说脏话,我们再没开过两人包厢喝酒唱歌,她带我去市中心喝咖啡,去湖上吃西餐,惊蛰后的春光总让人有游园惊梦的错觉,有时半睡半醒间我会想起那个在拆迁规划中夷为平地的成都小吃,隔着口水鸡和小黄瓜,把我们的青春涂上一层又一层模糊的油垢。
张菁鲜少的对相亲对象不抱怨,这让我不满,下意识就想引个话题挤兑他。
“这次又找了个什么妖魔鬼怪?”
“就那样儿呗。”
“高矮胖瘦?精傻残缺?”
“傻了吧唧的。”
“啊?”
张菁搅动着瓷勺,抬眼道,“没说你。”
“相中了?”
张菁又拌了一圈,岔开话题。
“诶,认识这么久了,你平时怎么称呼我?”
“张菁啊?难不成还像你们单位领导一样一口一个小张。”
说着我板起脸,声若洪钟道,“小张儿,小张儿!”
张菁忽然很少女,托起下巴,“他啊,木木讷讷的,可没人的时候就‘菁菁’‘菁菁’的这样叫我——活了小半辈子了,第一次这么公主待遇呢,我爸妈都叫我全名的。”
“切,他以为他至尊宝啊。菁菁,还紫霞呢!”
张菁佯怒,旋即又笑了,白玉颈间的梨花卷一颤一颤的。
出门的时候张菁依然走在前面,少了旁若无人,也没了小家碧玉,可是背还那么直。
我从十八岁那年就这样跟在她后面,一起走过了不少街角巷弄,零零散散的消磨了不少天长夜落。后来我也尝试过让其他人出现在我身边,可是张菁的侵蚀性太强了,在情爱不知何物的年月里,她在我心里深深打上地基,然后扬长而去,接着我这片废墟上,再也盖不起另一个名字的楼。
那个失踪的痞子有天出现了,半夜兴冲冲的跟我打电话,口吻像极了同学少年。
我说,“高进啊,要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曾改变,该有多好。”
高进想了想说,“也有变的啊,我。”
高进说,“你没看到而已。”
我看到的太多了。
在装修简陋的冷饮店二楼,张菁撩起T恤下摆,露出精致的肚脐儿,一个劲显摆新买的腰绳。在乌烟瘴气的网吧连座,张菁叼着烟打CF,骂骂咧咧多牛逼似的,其实自己也菜的不行。在光线晦暗的女人街店面,张菁趾高气昂的挑三拣四,眉宇间都是少不经事的莽撞,错以为将来行走江湖时,江湖上都是店员这般唯唯诺诺的成年人,遇到的也都是我这样窝窝囊囊的恋人,直到她在大上海那里以青春做学费上了宝贵的一课,才明白了许多当时认为值得的事情,到最后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依然向往爱情,矢志不移的坚信这世上有纯粹的爱与诚。她在男人们一张又一张好看或者不好看的面孔下,逐渐开始圆滑。她不再把信仰挂在嘴边,也知道没有必要在每个男人面前展现自己全部的感情。她慢慢领悟逢场作戏是人在旅途的必修科目,同行的人会有增减,而留下的人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