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司马迁与钻天杨·西楚霸王

　　“孟冬风沙紧，旌旗飒凋伤。”（唐·李白《出自蓟北门行》）就在这“卷地白草折”的孟冬时节，一场场锥心刺骨的西北风，撼地摇天地咆哮着，怒吼着，轮番地向堤岸的一排排垂柳们发起毁灭性攻击，几欲把她们撕碎、扯烂、打倒、踩扁……。可垂柳们呢，低着头，垂着臂，颇不以为然，用以柔克刚的“太极拳”战法，将西北风凌厉肆虐的劲道缓缓消弭于无形之间。待狂风过后，垂柳们毫发无损，依然神情自若，挺胸站立。而不可一世的西北风呢，却早已像一只泄了气儿的皮球，灰溜溜夹着尾巴远遁它去！
　　看似弱不禁风的垂柳们抗击西北风所采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战术。反之，倘若她们面对强暴，不肯低头，以弱对强，结局定然会是另一番不堪设想的景象。
　　这，不由得令我们想起中国史学界之最伟大者的太史公——司马迁来。
　　众所周知，司马迁因“李陵事件”而遭宫刑，其痛之深，其辱之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如果把这难以启齿的奇耻大辱比作西北风的话，那么，司马迁就是那战胜风魔赢取完胜的劲节垂柳了！试想：当他踽踽独行在由绝望与恐怖打造的漆黑色隧道里的时候，死亡的蝙蝠就一直未曾离开过他，自卑的乌鸦就一直紧紧盘旋在他的头顶。但是，司马迁不愧是司马迁。他含悲忍辱，毅然选择了恬退隐忍。他发誓：要以纪传体的形式，完成一部记载上自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至汉武帝太史年间共计3000余年历史人事的通史！他要刻录人生沧桑，阐释“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生命箴言！从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翻阅那一部厚重磅礴之史记，分明乃一首有词无韵之离骚，一曲史家空古之绝唱，一川春水浩荡之大江！其间，包蕴了自己几多血泪几多耻辱几多心酸又几多奋争！我们完全可以做如此连篇浮想：在暗淡的烛光下，司马迁眉峰紧蹙，目喷怒火，笔射寒光！在他面前，重闪叠现的，是三闾大夫行吟泽畔哀民多艰的声声呼号，是荆轲拜别易水诛杀奸雄的句句悲歌，是酷吏横行当世啮肉饮血的蛇蝎心肠，是武帝征战八荒频频挥动的滴血干戈，更是英雄末路仰天别姬的绝世呐喊……在他峭拔简洁的文笔下，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化作了他控诉不平、伸张正义的一字字血、一句句泪，无不凝聚为他苟且偷生、低头践志的一团团火、一把把刀！
　　与垂柳们默默无语抵御西北风一样，太史公的低头，异曲同工地唱响了一支表面上甘心受辱、实则内心里奋力抗争的拼搏之歌、奋斗之歌、强者之歌！——前者，冬去伟岸宛然在，春来一派葱样青；后者，将永垂青史，万古流芳！
　　蓦然回首，让我们再来看一看与垂柳们的表现截然相反的，是风暴面前绝不低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钻天杨。
　　这些曾在茅盾笔下傲然挺立的钻天杨，在强大的暴风骤雨的侵袭之下，为了个人的尊严，为了同伴的安全，为了团体的利益，她们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以牙还牙，以暴易暴，以固若金汤的“阵地战”迎击凶残暴虐的蹂躏！她们以“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气魄，以“誓死不低头，竭力以抵抗”的精神意志，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结果呢，被霹雳劈裂了身躯，被风里摧折了腰杆，被刀锯断断了躯干！到头来，非但未能战胜强敌，反倒搭上了自己的伟岸与至尊，何苦乃也！
　　钻天杨的悲剧就在于：在遇到比自己不知强大几多倍的恶势力之时，不甘低头，不知变通，殊死抵抗，竟至孤注一掷。其以卵击石的结果，注定是“壮烈殒身”的下场！由此，我又联想到那个空喊“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的西楚霸王。他，就是这方面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他仅率18名将士，狼狈败逃至乌江江畔，仍一味叹天不与，恨势已去！自己死到临头，还不承认眼前的危局。败了，就败了，承认就是了；众叛亲离，就是众叛亲离，低头就是了。可他不！耳聆四面楚歌，亲睹虞姬横死，脖子一拧，偏不低头，偏不承认一败涂地的战争惨况！更可怕的是，他不“包羞忍辱”，不借鉴人家韩信甘受“胯下之辱”而终成大器的经验，一气之下，遂一剑抹了脖子，仰倒呜呼于乌江岸边，因而也就断绝了自己“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乐观未来！
　　这是项羽该低头时死不低头的悲剧，也是他不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真谛，进而丧失了改写那一段历史、让人痛心令人叹惋的可能性。
　　你细瞅瞅这曾经显赫一时的西楚霸王，分明不就是一棵“两条腿”的“钻天杨”吗！在二者身上，真真拥有着“何其相似乃尔”的因果关系！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这方面，刘邦比项羽强。这个地地道道的“无赖儿”，这个在逃亡途中竟从车上推下亲生父母只管自己逃命的“不孝子”，这个“遇方则方，遇圆则圆”的“奸猾徒”，这个虽无一技之长却能擅长驾驭各种帅才的“流氓蛋”，竟然逐鹿群雄，从一个破落的“土包子”，一跃登上了千古一帝的宝座！有谁不会相信：刘邦没靠“低头”凝聚人心，没凭“低头”玩转超人智者，没借“低头”笑到最后的脱俗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