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孙海鑫先生赠其长篇新作《一城旧时光》(四川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12月)，阅读之余，不禁击节而叹。作家以徐海帆、刘景程、霍东的人生轨迹与事业追求为经，以他们的社会关系和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为纬，以幽默的风格、深沉的笔触、开阔的视野，扫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本世纪初20余年的社会，给读者描绘了一幅较为亲切而生动的通俗画。
概括而言，这个长篇有三个显著的特点：
一、作品语言以幽默出之，满含着辛酸的泪水
汪曾祺先生曾经说过：“我们不能说这首曲子不错，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张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我们也不能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作为川人，读《一城旧时光》，作品那川味浓郁的语言，既陌生而又熟悉，既常规而又创造，既成熟而又幽默，令我倍感亲切，给我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
1、自然幽默，气定神闲
孙先生的幽默启人心智，没有丰厚的学识、高深的修养、不凡的气度和对事物敏锐而深刻的洞察力，那肯定是不行的。
请看第二章《人生的转机》中的一例：
徐海帆经营西安海港公司后整个人都扑了上去，犹如一只养精蓄锐多年的老虎，一看见猎物，也不管它大小好坏，都拿来祭旗。海港公司的成立给西安打了一注鸡血，整个西安都折腾起来，有点资本的人都如梦初醒，电子产品这行业也是块大蛋糕，虽说风险也着实很大。每个人都瞪着大眼睛看着海港，看它会倒闭还是会坚挺。不安分的也开始蠢蠢欲动，投资同性质的公司。
老舍先生在《谈幽默》中说：“幽默是一种心态……嬉皮笑脸并非幽默;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孙先生的幽默，于不动声色之中，给人以平等、善意、宽容的阅读感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体现了孙先生的胸襟、学识、涵养，可谓“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2、智慧幽默，高楼独上
祝敏青先生曾经说：“现代小说叙述语言常突破传统小说编故事、讲故事的叙述模式，而渗入哲理性成分。这些成分或隐或显，表现了文学向哲学靠拢的一种移位趋势，增强了语言表现力。”小说的每一章，杂文www.haiyawenxue.com
请看第九章《刘景程离婚》中的一例：
爱情是不是幸福很难断定，不过幸福会有很多种：譬如当年徐海帆把我从车底里拖出来;譬如当年我们三个人身无分文，一起奋斗的时日。一个人是否成人了，不是看你性器官是否发育成熟，也不是看你是不是满了十八岁，而是当你是否懂得为别人着想和负责。
再请看第十三章《寻新欢》中的一例：
徐老僧抿了一口咖啡，不动神色，只是淡淡地说：“咖啡的苦也是一种境界，你喝不得可以加点糖，就算加点奶也都没问题。女人这回事也差不多，别以为女人身上有几个洞就没区别，那才叫流氓品味。”顾军十分颓然，枯萎在旁，刘景程这才说：“顾军，别瞎忙活了，我看海帆的品味很高，那不是有句啥话叫‘除却巫山不是云’嘛。”话才说出半截，顾军就施了一拳暗招，打得刘景程悬崖勒马，悻悻地端起咖啡，哼哼唧唧地呷了一口。
孙先生的小说往往就是这样，只需要聊聊数笔，就达到幽默的效果，而且多为语简言奇、精切动人的警句和格言。这样的幽默，体现了孙先生的价值取向，也表现出作家的睿智。
3、辛酸幽默，泪水充溢
试看第十八章《设局》中的一例：
那几天徐海帆就像掉进酒缸的老鼠，打个嗝都能熏死半城西安人，一肚子酒气。有一回他醉得连眼都睁不开了，还笑嘻嘻地声称自己是现代版陈世美，嘴里哼哼地唱着不知调的歌。就在这当儿，他胸口一凸，两腮圆鼓，拔腿就冲进厕所，吐得天地为之变色。完了才发现一堆女人围着他指指点点，还好他还能知道自己进错了女厕所，发表了一通自我批判之后踩着“8”字走出来。
孙先生的小说，将貌似互相矛盾的情和理，融为一体，把痛失祥晓云后徐海帆的痛苦心理展示得淋漓尽致。行文之中，笔锋貌似幽默，其实字字含悲。
类似的情况，小说中还有很多。
诚如马克·吐温所说：“幽默的内在根源不是欢乐，而是悲哀。”孙先生通过这样的幽默，提升了小说的艺术纯度，升华了小说的主题，特别是借助一种啼笑皆非的幽默，发出一种苦笑，更充分表现了对人物的痛苦生活的深切关注、理解与同情，同时，也让人物形象变得丰满。
二、各色人等以自然出之，表现出强烈的褒贬
应该说，这个作品的人物是写得比较出色的。无论是主要人物徐海帆、刘景程，还是其他的重要人物、次要人物诸如陆欣、祥晓云、左静、张勇、顾军、张小江等，都写得比较丰满。
1、主要人物，个性鲜明
作品中，男主人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们怀揣美好的理想，踏上社会，在人生这条河中载沉载浮，在社会这个大染缸中摸爬滚打，用鲁迅的话说，“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鲁迅：《〈自选集〉自序》)，展现出不同的人生的结局。
孙先生全力塑造的人物是徐海帆。这个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西安，能吃苦，为人耿直，既聪明，也仗义。他怀揣梦想，和女朋友陆欣来到西安。可是，时运不济，竟然打工都几乎没人要，后来，好不容易在新古都商贸公司做了一名销售代表，他“月入一百二，陆欣待业在家，整天东奔西跑找工作。这样过了大半年，徐海帆经常捉襟见肘，口袋频频告急”，穷得来连陆欣怀上孩子，也要考虑半天要还是不要。而他的崛起，一是和客户“暗度陈仓”，二是靠初中时代的前桌苏晓月的丈夫曾中林的大力帮助。
对此，作者的第二章《人生的转机》中，有较为详细的描述：
徐海帆手里有一个大客户叫朱从生，朱从生定期从他这里订货，少则七八万，多则十几万。这朱从生跟徐海帆一样，都是老板旗下的一名小卒，工资只有几两碎银。但这小子跟徐海帆一比，猪一样丰满。好几回他又递烟，又请吃饭，脸上的笑容可以掐出水来，目的暴露得十分明显，想拿好处。徐海帆都假装不懂，弄得老朱十分不高兴，几次签单时都不爽快，贷款项总是能拖就拖。徐杰出世后奶粉钱每月都要一两百，加之陆欣怀孕时营养不良，徐杰孱弱无比，动不动就生病。徐海帆想来想去，还是跟朱从生同流合污。两人每次交易都打着新古都的名号，私下找货源，另开发票，现金报销。
就这样，一个大学毕业初出茅庐的学子，从“第一次签字时连笔都拿不稳”，“渐渐开窍，签字的时候心也不跳了，腿也不抖了，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大笔一挥就有几千块落入袋中”。读到这里，一些有一定古典基础的读者恐怕会自然地想起《墨子·所染》的一段话：
子墨子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
是的，染不可不慎也!孙先生用生动而细致的笔触，为我们描绘出中国式资本积累的资本的“原罪”。原始积累时期的财富，来路往往不正，这是一个世界现象。作为后发国家的中国，在这点上不仅未能免俗，而且后来居上，让人触目惊心。当代中国之资本原罪，完全可称之为中国式资本原罪。徐海帆、刘景程、霍东的发迹史、奋斗史、衰落史，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
2、次要人物，推动情节
一部成功的小说，肯定要突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塑造是否成功，这是我们衡量一部小说作品成败的最重要的因素。不过，作家对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描写，有的时候往往通过对次要人物的生活环境、个人活动来映射和烘托相应的典型环境和人物。因此，对次要人物的描写、安排，在小说中有时候显得尤为重要。
线索人物就是次要人物中的一种。在一些小说中，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往往通过线索人物的眼看出来;对人物的感受、评论，往往通过线索人物的嘴说出来。就孙先生这个作品而言，霍东(即书中的“我”)，实际上是一个线索式人物。
孙先生让霍东担当特定的角色――一个普通作家，从而完成一定的叙事功用。通过霍东的见闻，把小说相关的情节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推动情节发展。于是，翻开这本小说，我们看到：
徐海帆和陆欣、祥晓云、左静、方翔玉，霍东、刘景程和张雯，霍东和莎莎，陆欣和张小江……他们的分分合合，恩恩怨怨，不断地推进情节，直到掀起生活的轩然大波，不断地将小说的情节推向高潮。
3、陪衬人物，闲笔不闲
这个小说中的陪衬人物也写得不错，男性如张勇、顾军、祥晓伟、张小江、董和尚，女性如祥晓云、左静、莎莎、张雯，都写得比较丰满。
比如第六章《出轨》的一例：
陆欣在海港公司专管财务。聘了钱会计之后，她的理财知识与这个博士生相比差了一大截，又跑去当了徐海帆几个月助理。有一回徐海帆要去见一个大客户，让陆欣也跟着把资料带齐。陆欣带着资料，脑里还幻想着两人谈判成功后喝酒庆功，然后是翻云覆雨，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徐海帆瞪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严肃地站在他身边。要她拿出产品资料时才傻了眼，包包里全是化妆品就是没有资料，她怔怔地立在那里。徐海帆一个劲地向客户道歉，那老板冷哼一下，拂袖而去。徐海帆等他走远，一把摔碎了桌上杯子，陆欣怔怔地落下泪，转身就回了家。
这一段是典型的“闲笔”。
作品中的次要人物，他们的出现为主要人物的活动提供了具体环境，起到了渲染气氛、奠定感情色彩基调的作用。上述引文，既是写人物，也是推动情节，同时也为后来徐海帆和陆欣双双先后出轨、婚姻产生危机，埋下了伏笔。这样的闲笔，在作品中比比皆是。看得出来，很多闲笔都是孙先生煞费苦心安排的结果。
“闲笔”作为小说语言运用中的普遍现象，表现功能方面，它可以增添语言的情致，使语言更有趣味;叙事功能方面，它可以调节叙事节奏，制造间离效果;文化功能方面，它扩大了生活内容的表现范围，体现了广泛真实性的原则。
三、重要情节以商战出之，丰富了作品的内涵
小说要提供的特定环境中，并描绘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人与环境间的矛盾冲突，而产生的一系列生活事件发生、发展、直至解决的整个过程。这个作品在塑造徐海帆、刘景程、霍东等人的过程中，在一条基本情节线索的统领下，分为许许多多的情节与细节，强化了矛盾冲突，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1、主要情节，源自现实
我以前和孙先生并不熟悉，但读这个作品，我似乎看到了孙先生自己的影子。可以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在这方面，小说创作尤其明显。但仅仅来源于生活，那是最简单、最起码的;小说创作还必须高于生活，表现出作家一定的美学追求。
小说的故事情节都是虚构的，故事来源于生活，但它通过整理、提炼和安排，就比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真事更集中，更完整，更具有代表性。
商场如战场。这个作品中的几次重要的商战，都写得非常精彩。第二章 《人生的转机》写海港科技公司的崛起、收购云峰并一家独大(后来变成了“海港集团”)第四章《对敌》写海港集团同祥泰地产、九鑫和建海的争斗，还有第五章《开酒吧》，第十一章《智接工程》，第十八章《设局》，这几章里的商战写得都很好;特别是《对敌》，《设局》写得尤其出彩，真可谓扣人心弦。
这个小说，通过描绘徐海帆、刘景程、霍东等人的人生轨迹与事业追求，揭示了社会关系之“网”在现实中的重要作用，通过人物的活动，再现了中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本世纪初这二十年间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商商斗法，官商交易，黑白交错，让人目不暇接。商场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商场与官场的关系，经济大潮中的两性关系，草根阶层在经济大潮中的俯仰沉浮……这些，作品中都有比较直接的反映。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个作品敢于直言，敢于直面社会生活中光鲜的大厦和大厦背后的阴影，无疑，表现出作家的胆识。
可以说，这个作品可以当作一部中国当代都市风俗史来阅读。
2、细节描写，透视人物
这个作品有很多写得很棒的细节，细节的成功，对塑造人物形象起到了较大的作用。
请看第一章《初见》的一例：
我偷空瞥了他一眼，他正抱着我的棉被，贪婪地吸着锅里面条散发出来的味道，瞳孔放大肌肉抽搐，像是街上的闲人毒瘾发作。
一大碗面刚折腾出来，刘景程不知哪来的力气，“嗖”的一声就窜到了桌前。昏黄的灯光下，刘景程吃得梨花带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也不知是被蒸气蒸的，还是感动。他满足地舔了舔碗底，抬起头来用一副看见裸体美女的迷离眼神看着我说：“霍东，这么久不见，你龟儿子的厨艺进步了，就是面条差了点味道。要是有一点杂酱就好了。”
吃饱喝足的刘景程顿时精神起来，嘴巴吧嗒吧嗒着。
细节就是人体的细胞，一篇小说能感人肺腑，细节写得好，这是作品获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以至于读了多年之后，我们可能记不住有的人物的名字，但一些精彩的细节，却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海之中。
刘景程出场的这个细节，写得生动形象，先声夺人，为情节的发展，起到极大的推动。同时，似乎也宣告了这个悲剧人物的宿命。
3、粗枝末节，亦见匠心
每篇小说的情节铺设都有一定的讲究，小说情节要求生动曲折、波澜起伏并扣人心弦，这是所有优秀小说共同的、显著的特点。伏笔照应，精彩描写，“噱头”连连，这些都要精心考虑和安排;就是一些粗枝末节，也不能太过随意，而需要细细铺排。
第二章《人生的转机》有个情节：
一天经理一脸严肃地把徐海帆叫进办公室里，徐海帆两腿发软，以为东窗事发。经理端坐在老板桌后面，脸板得像包公。徐海帆嗫嚅着说，有什么事吗?经理“嘿”地笑了起来，说：“你这几个月业绩不错，大伙儿推荐你做销售经理，怎样，行吧?”徐海帆摸去额上虚汗，顿时觉得经理慈眉善目，是个大大的好人。
在这个情节中，孙先生将徐海帆由恐慌而嗫嚅、从惴惴而释怀的心理，写得来委婉曲折;让主人公徐海帆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洗礼，完成了其理想的嬗变。读之，人物的举手投足，简直如在目前。
不过，这个小说在叙事方式上可能存在着一点瑕疵。小说叙述的视角主要有“全知叙述”和“纯客观叙述”两种。《一城旧时光》是典型的“全知叙述”。“全知叙述”其实以第三人称的方式最好;如果以第一人称出之，因为“我”不是全知全能，小说的很多情节和场景，就要受到“我”的活动范围的限制。――这个问题提请孙先生留意。
结 语
《楞严经》有云：“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圆，转了一大圈之后，往往回到起点。
读孙海鑫先生这个《一城旧时光》，主人公徐海帆这个人物让我想起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但最近的20年，已非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社会可比;这些年红尘滚滚，市声喧嚣，人人都在忙于挣钱、谋生、发财、发展，人人都在忙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高加林的经历，如果在商潮滚滚的当下，已经成为毫不起眼的“小儿科”。
在小说结尾，孙先生写道：“这一年：我离婚了;刘景程死了;徐海帆走了。一座喧嚣的城市，只剩下我和顾军，坐在妖孽横生的酒吧里喝着酒。”可以说，小说的这个结尾是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的：要想在当下寻觅一块陶渊明笔下的那种结庐人境，不闻车马，悠哉游哉，心远地偏的“净土”，已经根本不可能了。所以，我们的主人公只得“提着空空的行囊，每一步却十分艰难”。
合上散发着淡淡幽默清香的小说，抬眼望去，我看见的是，在一个喧嚣的世界里，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无边无际的旷野迤逦挪步;看不见他那忧郁的眼神，只能望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在薄雾渐起的山林间，渐渐模糊，缓缓消失;留给我们的，是不尽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