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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马吕斯 第三卷:外祖和外孙

小说:悲惨世界  作者:雨果   更新时间:2014-01-02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悲惨世界》在线阅读 第三部:马吕斯 第三卷:外祖和外孙

  一 古老客厅

  吉诺曼先生住在塞尔凡多尼街时,他经常在几处极好极高贵的客厅里走动。吉诺曼先生虽然是个资产阶级,但也受到接待。由于他有双重智慧,一是他原有的智慧,二是别人以为他有智慧,甚至大家还邀请他和奉承他。他每到一处就一定要出人头地,否则他宁可不去。有些人总爱千方百计地左右别人,使人家另眼看待他们,如果不能当头领,也一定要当小丑。吉诺曼的性*情却不是那样,吉诺曼先生在他平时出入的那些保王派客厅里取得了出人头地的地位,却丝毫没有损及他的自尊心。处处都以他为权威。他居然和德·波纳德先生①,甚至和贝奇-皮伊-瓦莱先生②分庭抗礼。

  一八一七年前后,他每星期必定要到附近的弗鲁街上T.男爵夫人家里去消磨两个下午,那是一位值得钦佩和尊敬的妇人,她的丈夫在路易十六时期当过法国驻柏林大使。T.男爵生前酷爱凝视和显圣③,在流亡期间他资财荡尽而死,留下的遗产只是十册红羊皮封面的金边精装手稿,内容是对麦斯麦和他的木盆的一些相当新奇的回忆。T.夫人因门第关系,没有把它发表,只靠一笔不知怎么保留下来的微薄年金过日子。T.夫人不和宫廷接近,她说那是一种“相当杂的地方”,她过的是一种高尚、寂寞、清寒、孤芳自赏的生活。少数几个朋友每星期在她只身独守的炉边聚会两次,于是组成了一种纯粹保王派的客厅。大家在那里喝着茶,随着各人一时的兴致,低沉或兴奋,而对这个世纪、宪章、波拿巴分子、卖蓝佩带给资产阶级的蠹政、路易十八的雅各宾主义等问题发出哀叹或怒吼,并且低声谈着御弟,日后的查理十世给予人们的希望。

  ①德·波纳德(Bonald,1754—1840),子爵,法国政治活动家和政论家,保王派,复辟时期的贵族和教权主义反动派的思想家之一。

  ②贝奇-皮伊-瓦莱(BengyAPuyAVallée,1743—1823),制宪议会右派议员,后逃往国外。复辟时期撰文论述法国社会宗教和政治的关系。

  ③指巫术中定睛凝视鬼魂重现等手法。

  大家在那里把那些称拿破仑为尼古拉的鄙俚歌曲唱得兴高采烈。公爵夫人们,世界上最雅致最可爱的妇女,也在那里欢天喜地地唱着这一类的叠歌,例如下面这段指向盟员①的歌:

  把你拖着的衬衫尾巴

  塞进裤子里。

  免得人家说那些爱国主义者

  挂起了白旗②!

  ①盟员,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回国时号召组织的志愿军。

  ②白旗是投降的旗帜,也是法国当时王朝的旗帜。

  他们唱着自以为能吓坏人的隐语和无伤大雅而他们却认为有毒的文字游戏如四行诗,甚至是对句来消遣,例如德索尔内阁,一个温和派内阁,有德卡兹和德赛尔两个阁员,他们这样唱道:

  为了从基础上巩固这动摇了的宝座,

  必须换土壤,换暖室,换格子。①

  或者他们改编元老院的名单,认为“元老院的雅各宾臭味重得可怕”,他们把那名单上的名字连缀起来,把它们组成一个句子,如Damas,Sabran,Gouvion Saint-Cyr.于是感到乐不可支。

  在那种客厅里大家丑化革命。他们都有那么一股味儿,想把同样的仇恨鼓起来,但是意思相反。他们唱着那可爱的《会好的呵》②:

  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呵!

  布宛纳巴分子被挂在街灯柱子上。

  歌曲就好象是断头台,它不加区别地今天砍这个人的头,明天又砍那个人的头。那只是一种对象的改变而已。

  弗阿尔台斯③案件正是在那时,一八一六年发生的,在这问题上,他们站在巴斯第德和若西翁④方面,因为弗阿尔台斯是一个“布宛纳巴分子”。他们称自由主义者为“弟兄们和朋友们”,那是最刻毒的咒骂了。

  ①de sol(土壤)和Dessolles(德索尔)同音,de serre(暖室)和Deserre(德赛尔)同音,de case(格子)和Decazkes(德卡兹)同音。

  ②《会好的呵》是一七八九革命时期的一首革命歌曲,其中有一句是“贵族挂在街灯柱子上”。这里,“贵族”被窜改为“布宛纳巴分子”。

  ③弗阿尔台斯(Fualdès)是一个被暗杀的官员。

  ④巴斯第德(Bastide)和若西翁(Jausion),被认为是暗杀弗阿尔台斯的凶手。

  正和某些礼拜堂的钟楼一样,T.男爵夫人的客厅也有两只雄鸡。一只是吉诺曼先生,另一只是拉莫特-瓦罗亚伯爵,他们提到那伯爵,总怀着敬佩的心情凑到人家耳边说:“您知道?这就是项圈事件①里的拉莫特呀!”朋党和朋党之间常有那种奇妙莫测的妥协。

  我们补充这一点:在资产阶级里,择交过分随便往往会降低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应当注意交游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正好象和身上穿不暖的人相处会失去自己身上的热一样,接近被轻视的人也能减少别人的敬意。古老的上层社会就是处在这条规律以及其他一切规律之上的。彭帕杜尔夫人②的兄弟马里尼③常去苏比斯亲王④家里。然而……不,因为……弗培尔尼埃夫人的教父杜巴丽⑤是黎塞留⑥大元帅先生家里极受欢迎的客人。那个社会,是奥林匹斯⑦,是墨丘利⑧和盖美内亲王的家园。一个贼也可以受到接待,只要他是神。

  ①一七八四年,拉莫特伯爵夫人怂恿一个红衣主教买一串极名贵的金刚钻项圈送给王后,她冒称王后早想得到那项圈。红衣主教为了逢迎王后,向珠宝商赊来交给拉莫特夫人转给王后。拉莫特夫人把那项圈遗失了,王后没收到,红衣主教付不出钱。事情闹开后激起了人民对王室和僧侣的憎恨。拉莫特夫人在广场上受到杖刑和烙印,被关在妇女救济院里,继而越狱逃往英国,在再次被捕时跳楼自杀。

  ②彭帕杜尔夫人(de la Pompadour,1721—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

  ③马里尼(de Marigny,1721—1781),侯爵,王室房舍总管。

  ④苏比斯(de Soubise,1715—1787),元帅,嬖臣,彭帕杜尔夫人的忠实奉承者。

  ⑤杜巴丽(Du Barry),伯爵,他的妻是路易十五的情妇。

  ⑥黎塞留(Richelieu,1696—1788),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的嬖臣,以贪污出名。

  ⑦奥林匹斯,希腊神话中众神所居之山。

  ⑧墨丘利(Mercure),希腊神话中商业和盗贼的保护神。

  拉莫特伯爵,在一八一五年已是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值得重视的只是他那种沉静严肃的神气,处处棱角毕现的冷脸,绝对谦恭的举动,一直扣到领带的上衣,一双老交叉着的长腿,一条红土色*的软长裤。他的脸和他的长裤是同一种颜色*。这位拉莫特先生在那客厅里是有“地位”的,因为他很“有名”,而且,说来奇怪但却是事实,也因为他姓瓦罗亚①。

  至于吉诺曼先生,他是深孚众望的。他是权威。尽管他举止佻挞,言语诙谐,但却有自己的一种风度使人敬服,他以仪表胜人,诚恳并有绅士的傲性*,外加他那罕见的高龄。活上一个世纪那确是非同小可。岁月总会在一个人的头上加上一层使人仰慕的清辉。

  此外,他的谈吐完全是一种太古岩石的火花。象这个例子,普鲁士王在帮助路易十八回朝后,假称吕邦伯爵来访问他,被路易十四的这位后裔接待得有点象勃兰登堡②侯爷那样,并还带着一种极微妙的傲慢态度。吉诺曼先生表示赞同。

  “除了法兰西国王外,”他说,“所有其他的王都只能算是一省之王。”一天,有人在他面前进行这样的回答:“后来是怎样处理《法兰西邮报》的主笔的?”“停刊(suspendu)。”“sus③是多余的。”吉诺曼先生指出说。象这一类的谈话使他获得地位。

  ①瓦罗亚(Valois),法国卡佩王室的一支。

  ②勃兰登堡(Brandebourg),日耳曼帝国选侯之一,普鲁士王国的臣属。

  ③suspendu(暂时停刊)去掉词头成pendu(处绞刑)。

  波旁王室回国周年纪念日举行了一次大弥撒,他望见塔列朗先生走过,说道:“恶大人阁下到了。”

  吉诺曼经常由他的女儿陪着同来,当时他的女儿年过四十,倒象一个五十岁的人,陪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白净,红嫩,生就一双笑眯眯肯和人亲近的眼睛,他一走进客厅,总听见在座的人围着他齐声赞叹:“他多么漂亮!真可惜!可怜的孩子!”这孩子就是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个。大家称他为“可怜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卢瓦尔①的匪徒”。

  ①卢瓦尔(Loire),法国中部偏东之省。

  这位卢瓦尔的匪徒是吉诺曼先生的女婿,我们在前面也已提到过,也就是吉诺曼先生所谓的“他的家丑”。

  二 当年的一个红鬼

  当年如果有人经过小城韦尔农,走到那座宏大壮丽的石桥上去游玩(那座桥也许不久将被一道丑恶不堪的铁索桥所替代),立在桥栏边往下望去,便会看到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戴一顶鸭舌帽,穿一身粗呢褂裤,衣衿上缝着一条泛黄的红丝带,脚上穿的是木鞋,他皮肤焦黄,脸黝黑,头发花白,一条又阔又长的刀痕从额头直到脸颊,弯腰,曲背,未老先衰,几乎整天拿着一把平头铲和一把修枝刀在一个小院里踱来踱去。在塞纳河左岸桥头一带,全是那种院子,每一个都有墙隔开,顺着河边排列,象一长条土台,全都种满花木,非常悦目,如果园子再大一点,就可以叫做花园,再小一点,那就是花畦了。那些院落,全是一端临河,一端有所房子的。我们先头说的那个穿短褂和木鞋的人,在一八一七年前后,便住在这些院子中最窄的一个,这些房屋中最简陋的一所里。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里,孤独沉默,贫苦无依,有一个既不老又不年轻,不美又不丑,既不是农民又不是市民的妇人帮他干活。他称作花园的那一小块地,由于他种的花的艳丽,已在那小城里出了名。种花是他的工作。

  由于坚持工作,遇事留意,勤于灌溉,他居然能继造物主之后,培植出几种似乎已被大地遗忘了的郁金香和大丽菊。他能别出心裁,他沤小绿肥来培植一些稀有珍贵的美洲的和中国的灌木,在这方面他超过了苏兰日·波丹。夏季天刚亮,他已到了畦埂上,插着,修着,薅着,浇着,带着慈祥、抑郁、和蔼的神气,在他的那些花中间来往奔忙,有时又停下不动,若有所思地捱上几个钟头,听着树上一只小鸟的歌唱或别人家里一个小孩的咿呀,或呆望着草尖上一滴被日光照得象钻石一样的露珠。他的饮食非常清淡,喝奶的时候多于喝酒。淘气的孩子可以使他听从,他的女仆也常骂他。他简直胆小到好象不敢见人似的,他很少出门,除了那些敲他玻璃窗的穷人和他的神甫之外,谁也不见。他的神甫叫马白夫,一个老好人。可是,如果有些本城或外来的人,无论是谁,想要见识见识他的郁金香和玫瑰,走来拉动他那小屋的门铃时,他就笑盈盈地走去开门。这就是那个卢瓦尔的匪徒了。

  假使有人,在那同一时期,读了各种战争回忆录、各种传记、《通报》和大军战报,他就会被一个不时出现的名字所打动,那名字是乔治·彭眉胥。这彭眉胥在很年轻时便已是圣东日联队里的士兵。革命爆发了。圣东日联队编入了莱茵方面军。君主时代的旧联队是以省名为队名的,君主制被废除后依然照旧,到一七九四年才统一编制。彭眉胥在斯比尔、沃尔姆斯、诺伊施塔特、土尔克海姆、阿尔蔡、美因茨等地作过战,在美因茨一役,他是乌沙尔殿后部队二百人中的一个。他和其他十一个人,在安德纳赫的古垒后面阻击了赫斯亲王的全部人马,直到敌人的炮火打出一条从墙垛到斜堤的缺口,大队敌兵压来后他才退却。他在克莱贝尔部下到过马尔什安,并在蒙巴利塞尔一战中被铳子打伤了胳膊。随后,他转到了意大利前线,他是和茹贝尔保卫坦达谷的那三十个卫队之一。由于那次战功,茹贝尔升了准将,彭眉胥升了中尉。在洛迪那天,波拿巴望见贝尔蒂埃在炮火中东奔西突,夸他既是炮兵又是骑兵又是卫队,当时彭眉胥便在贝尔蒂埃的身旁。他在诺维亲眼见到他的老长官茹贝尔将军在举起马刀高呼“前进!”时倒了下去。在那次战役里,由于军事需要,他领着他的步兵连从热那亚乘着一只帆船到不知道哪一个小港口去,中途遇见了七八艘英国帆船。那位热那亚船长打算把炮沉到海里,让士兵们藏在中舱,伪装成商船暗地溜走。彭眉胥却把三色*旗系在绳上,升上旗杆,冒着不列颠舰队的炮火扬长而过。驶过二十海里后,他的胆量更大了,他用他的帆船攻打一艘运送部队去西西里的英国大运输舰,并且俘虏了那艘满载人马直至舱口的敌船。一八○五年,他隶属于马莱尔师部,从斐迪南大公手里夺下了贡茨堡。在威廷根,他冒着冰雹般的枪弹双手抱起那位受了致命伤的第九龙骑队队长莫伯蒂上校。他曾在奥斯特里茨参加了那次英勇的冒着敌人炮火前进的梯形队伍。俄皇禁卫军骑兵队践踏第四大队的一营步兵时,彭眉胥也参加了那次反攻,并且击溃了那批禁卫军。皇上给了他十字勋章。彭眉胥,一次又一次,在曼图亚看见维尔姆泽被俘,在亚历山大看见梅拉斯被俘,在乌尔姆看见麦克被俘。他也参加了在莫蒂埃指挥下攻占汉堡的大军第八兵团。随后,他改隶第五十五大队,也就是旧时的佛兰德联队。英勇的队长路易·雨果,本书作者的叔父,在艾劳的一个坟场里,独自领着他连部的八十三个人,面对着敌军的全力猛攻,支持了两个小时,当时彭眉胥也在场。他是活着离开那坟场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弗里德兰,他也在。随后,他见过莫斯科,随后,又见过别列津纳,随后,卢岑、包岑、德累斯顿、瓦朔、莱比锡和格兰豪森峡道;随后,蒙米赖、沙多·蒂埃里、克拉昂、马恩河岸、埃纳河岸以及拉昂的惊险局面。在阿尔内勒狄克,他是骑兵队长,他用马刀砍翻了六个哥萨克人,并且救了,不是他的将军,而是他的班长。正是在那一次,他被人砍到血肉模糊,仅仅从他的左臂上,便取出了二十七块碎骨。巴黎投降的前八天,他和一个伙伴对调了职务,参加了骑兵队伍。他有旧时代所说的那种“双面手”,也就是说当兵,他有使刀枪的本领,当官,也一样有指挥步兵营或骑兵队的才干。某些特别兵种,比方说,那种既是骑兵又是步兵的龙骑兵,便是由这种军事教育精心培养出来的。他随着拿破仑到了厄尔巴岛。滑铁卢战争中,他在杜布瓦旅当铁甲骑兵队队长。夺得吕内堡营军旗的便是他。他把那面旗子夺来丢在皇上的跟前。他浑身是血。他在拔旗时,劈面砍来一刀,正砍着他的脸。皇上,心里喜悦,对他喊道:“升你为上校,封你为男爵,奖你第四级荣誉勋章!”彭眉胥回答说:“陛下,我代表我那成为寡妇的妻子感谢您。”一个钟点过后他倒在奥安的山沟里。我们现在要问:这乔治·彭眉胥究竟是什么人?他正是那卢瓦尔的匪徒。

  关于他的历史,我们从前已经见了一些。滑铁卢战争过后,彭眉胥,我们记得,被人从奥安的那条凹路里救了出来,他居然回到了部队,从一个战地急救站转到另一个战地急救站,最后到了卢瓦尔营地。

  王朝复辟以后,他被编在半薪人员里,继又被送到韦尔农去休养,就是说,去受监视。国王路易十八对百日时期发生的一切都加以否认,因而对他领受第四级荣誉勋章的资格、他的上校衔、他的男爵爵位一概不予承认。在他这面却绝不放弃一次机会去签署“上校男爵彭眉胥”。他只有一套旧的蓝制服,上街时他老佩上那颗代表第四级荣誉勋位的小玫瑰纽。检察官托人去警告他,说法院可能要追究他“擅自佩带荣誉勋章的不法行为”。当这通知由一个非正式的中间人转达给他时,彭眉胥带着苦笑回答:“我一点也不了解究竟是我听不懂法语,还是您不在说法语,事实是我听不懂您的话。” 接着,他天天带上那小玫瑰纽上街,一连跑了八天。没有人敢惹他。军政部和省总指挥官写过两三次信给他,信封上写着“彭眉胥队长先生”。他把那些信全都原封不拆退了回去。与此同时,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也用同样的办法对待那些由贵人赫德森·洛①送给“波拿巴将军”的信件。在彭眉胥的嘴里——请允许我们这样说 ——竟有了和他皇上同样的唾沫。

  ①赫德森·洛(HadsonLowe,1769—1844),监视拿破仑的英国总督。

  从前在罗马也有过一些被俘虏的迦太基士兵,拒绝向弗拉米尼努斯①致敬,他们多少有点汉尼拔的精神。

  ①弗拉米尼努斯(Flaminius,约前228—174),罗马统帅和执政官(前198),在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中(前200—197)中为罗马军队指挥官。

  一天早晨,他在韦尔农的街上遇见了那个检察官,他走到他面前问他:“检察官先生,我脸上老挂着这条刀伤,这不碍事吧?”

  他除了那份极微薄的骑兵队队长的半薪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在韦尔农租下他可能找到的一所最小的房子。独自一人住在那里,他的生活方式是我们先头已经见到过的。在帝国时期,他趁着战争暂息的空儿,和吉诺曼姑娘结了婚。那位老绅士,心里愤恨,却又只好同意,他叹着气说:“最高贵的人家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彭眉胥太太是个有教养、难逢难遇的妇人,配得上她的丈夫,从任何方面说,都是教人敬慕的,可她在一八一五年死了,丢下一个孩子。这孩子是上校在孤寂中的欢乐,但是那个外祖父蛮不讲理地要把他的外孙领去,口口声声说,如果不把那孩子送交给他,他便不让他继承遗产。父亲为了孩子的利益只好让步,爱子被夺以后,他便把心寄托在花木上。

  其他的一切,他也都放弃了,既不活动,也无密谋。他把自己的心剖成两半,一半交给地目前所做的这种怡情悦性*的营生,一半交给他从前干过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业。他把时间消磨在对一朵石竹的希望或对奥斯特里茨的回忆上。

  吉诺曼先生和他的女婿毫无来往。那上校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匪徒”,而他在上校的眼里则是个“蠢才”。吉诺曼先生平日谈话从来不提上校,除非要讥诮他的“男爵爵位”才有时影射一两句。他们已经明确约定,彭眉胥永远不得探望他的儿子,否则就要把那孩子撵走,取消他的财产承继权,送还给父亲。对吉诺曼一家人来说,彭眉胥是个得瘟病的人。他们要按照他们的办法来教养那孩子。上校接受那样的条件也许错了,但是他谨守诺言,认为牺牲他个人不算什么,那样做还是对的。吉诺曼本人的财产不多,吉诺曼大姑娘的财产却很可观。那位没有出阁的姑奶奶从她母亲的娘家承继了大宗产业,她妹子的儿子自然是她的继承人了。

  这孩子叫马吕斯,他知道自己有个父亲,此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谁也不在他面前多话。可是在他外祖父领着他去的那些地方,低声的交谈,隐晦的词句,眨眼的神气,终于使那孩子心里有所领悟,有所认识,并且,由于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他也自然而然地把他常见的那种环境里的观点和意见变为自己所固有的了,久而久之,他一想到父亲,便感到羞惭苦闷。

  当他在那种环境中渐渐成长时,那位上校,每隔两三个月,总要偷偷地、好象一个擅离指定住处的罪犯似的溜到巴黎来一次,趁着吉诺曼姑奶奶领着马吕斯去望弥撒时,他也溜去待在圣稣尔比斯教堂里。他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心惊胆战,唯恐那位姑奶奶回转头来,所以不动也不敢呼吸,眼睛盯着那孩子。一个脸上挂着刀痕的铁汉竟能害怕那样一个老姑娘。

  正因为那样,他才和韦尔农的本堂神甫,马白夫神甫有了交情。

  这位好好神甫是圣稣尔比斯教堂一位理财神甫的兄弟。理财神甫多次瞥见那人老觑着那孩子,脸上一道刀痕,眼里一眶眼泪。看神气,那人象个好男子,哭起来却又象个妇人,理财神甫见了,十分诧异。从此那人的面貌便印在他心里。一天,他到韦尔农去探望他的兄弟,走到桥上,遇见了彭眉胥上校,便认出他正好是圣稣尔比斯的那个人。理财神甫向本堂神甫谈起这件事,并且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同去访问了上校。这之后就经常往来了。起初上校还不大肯说,后来也就无所不谈了,本堂神甫和理财神甫终于知道了全部事实,看清彭眉胥是怎样为了孩子的前程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从此以后,本堂神甫对他特别尊敬,特别友好,上校对本堂神甫也引为知己。一个老神甫和一个老战士,只要彼此都诚恳善良,原是最容易情投意合成为莫逆之交的。他们在骨子里原是一体。一个献身于下方的祖国,一个献身于上界的天堂,其他的不同点就没有了。

  马吕斯每年写两封信给他的父亲,元旦和圣乔治节①,那种信也只是为了应应景儿,由他姨母不知从什么尺牍里抄来口授的,这是吉诺曼先生唯一肯通融的地方。他父亲回信,却是满纸慈爱,外祖父收下便往衣袋里一塞,从来不看。

  ①圣乔治(Saint Georges,3—4世纪),相传为古代基督教殉教者,原为军人。彭眉胥是军人,故重视圣乔治节,节日在四月二十三日。

  三 愿尔等息怨解冤

  T.夫人的客厅是马吕斯对世界的全部认识。那是唯一可以让他窥察人生的洞口。那洞是-阴-暗的,对他来说,从缝隙里来的寒气多于暖气,暗影多于光明。那孩子,在初进入这怪社会时还是欢乐开朗的,但不久后便郁闷起来了,和他年龄尤其不相称的是-阴-沉起来了。他被包围在那些威严怪诞的人中,心情严肃而惊讶地望着他的四周,而四周的一切合在一起又增加了他心中的惶惑。在T.夫人的客厅里有些年高德劭的贵妇人,有叫马坦 ①的,有叫挪亚②的,有叫利未斯而被称为利未③的,也有叫康比而被称为康比兹④的。那些矜庄古老的面孔,出自远代典籍的名字,在那孩子的脑子里和所背诵的《旧约》搅浑了,那些老妇人围绕着一炉即将熄灭的火,团团坐在绿纱罩的灯光下,面目若隐若显,神态冷峻,头发斑白或全白,身上拖着另一个时代的长裙袍,每件颜色*都是-阴-森惨淡的,她们偶然从沉寂中说出一两句既庄严又峻刻的话;那时,小马吕斯惊慌失措瞪着眼望着她们,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妇人,而是一些古圣先贤,不是现实的人,而是鬼影。

  ①马坦(Mathan),《圣经·列王纪下》十一章中亚他利雅崇信的巴力神之祭司。

  ②挪亚(Noé),乘方舟避洪水的人类远祖。

  ③利未(Lévi),以色*列人利未族的族长。

  ④康比兹(Cambyse),公元前六世纪的波斯王。

  在那些鬼影中还有着好几个教士和贵族,也经常出现在那古老的客厅里,一个是沙斯内侯爷,德·贝里夫人① 的功德秘书②;一个是以笔名查理-安东尼发表单韵抒情诗的瓦洛利子爵;一个是波弗尔蒙王爷,相当年轻,头发却已花白,带一个漂亮、聪明、袒胸露背、穿一身金丝绦镶边的朱红丝绒袍的女人,这使那堆黑影里的人为之惴惴不安;一个是德·柯利阿利·德斯比努兹侯爷,是法兰西最善于掌握礼节分寸的人;一个是德·阿芒德尔伯爵,一个下巴圆嘟嘟的老好人;还有一个是德·波尔·德·吉骑士,卢浮宫图书馆,即所谓国王阅览室的老主顾。德·波尔·德·吉先生,年纪不大,人却老了,秃顶,他追述在一七九三年十六岁时,被当作顽固分子关在苦役牢里,和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米尔波瓦的主教锁在一起,那主教也是个顽固分子,不过主教的罪名是拒绝宣誓③,而他本人的则是逃避兵役。当时是在土伦。他们的任务是夜晚到断头台上去收拾那些在白天处决的尸体和人头。他们把那些血淋淋的尸首驮在背上,他们的红帽子——苦役犯所戴的红帽子——后面有块血壳,早上干天黑后又潮了。这一类的悲惨故事在T.夫人的客厅里是层出不穷的,他们并且在不断咒骂马拉以后,更进而鼓掌称颂特雷斯达荣。有几个怪诞不经的议员常在那里打惠斯特④,迪波尔·德·沙拉尔先生,勒马尚·德·戈米古先生,还有个以起哄著名的右派,柯尔内-唐古尔先生。钦命法官德·费雷特穿着一条短裤,露着一双瘦腿,有时在去塔列朗先生家时路过此地,也到那客厅里走走。他是阿图瓦伯爵的冶游之交,他不象亚里斯多德那样对康巴斯白⑤屈膝承欢,而是反过来叫吉玛尔蛇行匍伏,使千秋万代的人都知道有一个钦命法官替千百年前的一个哲人出了口气。

  ①德·贝里(de Berry),公爵夫人,路易十八的侄媳。

  ②功德秘书,在公爵府里管理救济捐助等事的人。

  ③当时的革命zheng府曾勒令教士宣誓遵守宪法。

  ④惠斯特(whist),一种纸牌游戏。

  ⑤康巴斯白(Campaspe),亚历山大的宠姬。

  至于教士,一个是哈尔马神甫,和他合编《雷霆》的拉洛兹先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谁没有五十岁?除了那些嘴上没毛的!”一个是勒都尔纳尔神甫,御前宣道士;一个是弗来西努神甫,当时他既不是伯爵,也不是主教,也不是大臣,也不是世卿,他只穿一件旧道袍,并还缺几个纽扣;还有一个是克拉弗南神甫,圣日耳曼·代·勃雷的本堂神甫;另外还有教皇的一个使臣,当时叫做马西主教的那个尼西比大主教,日后才称红衣主教,他以那个多愁的长鼻子著名;另外还有一个主教大人,他的头衔是这样的:巴尔米埃利,内廷紫衣教官,圣廷七机要秘书之一,利比里亚大教堂的议事司铎,圣人的辩护士,这是和谥圣①有关的,几乎就是天堂部门的评审官;最后还有两个红衣主教,德·拉吕泽尔纳先生和德·克雷蒙-东纳先生。德·拉吕泽尔纳红衣主教先生是个作家,几年后曾有和夏多勃里昂同样为《保守》定稿的荣誉;德·克雷蒙-东纳先生是图卢兹的大主教,他常到巴黎他侄儿德·东纳侯爷家里来休假,他那侄儿当过海军及陆军大臣。德·克雷蒙-东纳红衣主教是一个快乐的小老头儿,常把他的道袍下摆掀起扎在腰里,露出下面的红袜子,他的特点是痛恨百科全书和酷爱打弹子。德·克雷蒙-东纳的宅子在夫人街,当年,每当夏季夜晚,打那地方走过的人常会停下来听那些弹子相撞的声音和那红衣主教的说笑声,他对他的同事,教廷枢密员克利斯特的荣誉主教,柯特莱大人喊道:“记分,神甫,我打串子球②。德·克雷蒙-东纳红衣主教是由他一个最亲密的朋友引到T.夫人家里去的,那朋友叫德·罗克洛尔先生,曾当过桑利斯的主教,并且是四十人③之一。德·罗克洛尔先生以身材高大,并以常守在法兰西学院里而著名。图书馆隔壁的那间厅房是当时法兰西学院举行会议的地方,好奇的人每星期四都可从那扇玻璃门见到桑利斯的前任主教,头上新扑了粉,穿着紫袜子,经常站着,背对着门,显然是为了好让人家看见他那条小白领。所有那些教士,虽然大都是宫廷中人兼教会中人,却已加强了T.夫人客厅里的严肃气氛,再加上五个法兰西世卿德·维勃雷侯爷,德·塔拉鲁侯爷,德·艾尔布维尔侯爷,达布雷子爵和瓦朗迪诺亚公爵,那种富贵气象便更突出了。那位瓦朗迪诺亚公爵虽然是摩纳哥亲王,也就是说,虽然是外国的当朝君主,但对法兰西和世卿爵位却异常崇敬,以致他看任何问题都要从这两点考虑。因此他常说:“红衣主教是罗马的法兰西世卿,爵士是英格兰的法兰西世卿。”此外,由于在这一世纪没有一处不受革命的影响,这封建的客厅,正如我们先头说过的,便也受资产阶级的支配。吉诺曼先生坐着头把交椅。

  ①教皇在谥某人为圣者之先,应开会审查他的著作和事迹并加以讨论。在讨论中,由两个“律师”,一个叫上帝的律师,一个叫魔鬼的律师,进行争辩。再由教皇决定是否授予圣者称号。

  ②串子球,弹子戏中以一球连撞其他两球之术语。

  ③法兰西学院有院士四十人。

  那地方是巴黎白色*社会的英华荟萃之处。有名的人物,即使是保王派,也会被那些人拒绝。名气总离不了无zheng府状态。如果夏多勃里昂来到那里,大家也会把他当作杜善伯伯。几个归顺分子①在这正统派的客厅里却被通融,可以进去。伯尼奥②伯爵在那里便是受到礼遇的。

  现在的“贵族”客厅已不象当年的那些客厅了。今天的圣日耳曼郊区已有了市井气。所谓保王,说得好听一点,也只能说是侈言保王了。

  T.夫人家里的座上客全属于上层社会,他们的嗜好是细腻而高亢,隐在极为有礼的外貌下。他们的习气有着许许多多不自觉的文雅细致,那完全是旧秩序死而复苏的故态。那些习气,尤其是在语言方面,好象显得有些奇特。单看表面现象的人还以为那是外省的俗态,其实只是些朽木败絮。一个妇女可以被称为“将军夫人”。“上校夫人”也不是绝对不用的。那位可爱的德·莱昂夫人,一定是在追念朗格维尔公爵夫人③和谢弗勒兹公爵夫人④,她才肯放弃她的公主头衔,乐意接受这种称呼。德·克来基侯爵夫人也一样,自称“上校夫人”。

  ①归顺分子,指原来拥护拿破仑后又归顺路易十八王朝的人。

  ②伯尼奥(Beugnot.1761—1835),帝国zheng府的官员,路易十八的大臣。

  ③朗格维尔(Longueville,1619—1679)公爵夫人,曾从事政治活动并组织文学座谈客厅。

  ④谢弗勒兹(Chevreuse,1600—1679〕公爵夫人,也以从事政治活动著名。

  当时在杜伊勒里宫中,人们和国王闲谈时当面称他为“国王”,把国王两字作为第三人称处理,从来不说“您陛下”,这种过分讲究的语言,便是那个小小的上层社会中人发明的,他们认为“您陛下”这种称呼已被那个“篡位者玷污了”。

  他们在那里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对时代冷嘲热讽,不求甚解。遇事大惊小怪,转相惊扰。各人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知识拿来互相夸耀。玛土撒拉①教着厄庇墨尼德②。聋子向瞎子通消息。他们同声否认科布伦茨以后的那段时期。于是路易十八,受天之祜是在他即位的第二十五年③,流亡回国的人也天经地义,正在他们二十五岁的少壮时期。

  ①玛土撒拉(Mathusalem),犹太族长,挪亚的祖父,活了九百六十九岁,见《旧约》。意即老寿星。

  ②厄庇墨尼德(Epiménide),传说中人物,在一个山洞里睡了五十九年,神叫醒了他,要他回雅典去教化人民。他的睡和醒常被用来比喻人在政治生活中的穷通进退。

  ③法王路易十六在一七九三年被斩决,他的儿子路易十七在一七九五年死在狱中,路易十八在一八一五年拿破仑逊位后回国,其时距路易十七之死已二十年,但路易十八不以一八一五年为他登位的第一年,而看作他登位的第二十年。

  一切都是雍容尔雅的,什么都进行得不过火,谈话的声音好象也只是一阵阵清风,陈列的书报和那客厅正相称,都好象是些贝叶经。他们中也有些青年,不过都是些半死不活的人。在前厅伺候的仆人的服装也是灰溜溜的,主仆宾客全是些过了时的朽人。那一切都具有早已死去却又不甘心走进坟墓的神气。保守,保持,保全,这差不多就是全部词典的内容了,问题却在于气味是否好闻。在那一小撮遗老遗少的意见里,确也有些香料,但是那些见解,总发出防蛀药草的味儿。那是一个僵尸世界。主人是涂了防腐香油的,仆人们是填了草料剥制的。

  有个流亡归国、家财败落了的宝贝老侯爵夫人,只有一个女用人了,却还老这么说:“我的侍从们。”

  那些人在T.夫人的客厅里干些什么呢?他们做极端派①。

  ①极端派是极端保王派的简称。路易十八时期,有部分人企图完全恢复旧秩序,恢复贵族和僧侣在革命前的财产和政治地位。但是路易十八鉴于国内上升的资产阶级力量,不敢操之过激,采取比较温和的政策。极端保王派对此不满,他们在政治斗争中的表现是既保王又反对国王的妥协政策。

  做极端派,这话,虽然它所代表的事物也许还没有消灭,可是它在今天已没有意义了。让我们来解释一下。

  走极端,就是走过头。就是假借王位抨击王权,假借祭台抨击教权,就是糟蹋自己所拖带的东西,就是不服驾驭,就是为了烧烤异教徒的火候是否到了家的问题而和砍柴人争吵,就是为了偶像不大受抬举而指责偶像,就是由于过分尊敬而破口谩骂,就是觉得教皇没有足够的教权,国王没有足够的王权,黑夜的光也太强了,就是为了白色*对云石、雪花、天鹅和百合不满,就是把自己拥护的对象当作仇敌,就是过分推崇,以致变成反对。

  走极端的精神是王朝复辟初期的突出的特征。

  从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二○年左右,在右派能手维莱尔先生上台前这一短短时期,历史上没有什么事物可与之相比。这六年是非常时期,既喧嚣又沉闷,既欢腾又-阴-郁,好象受到晨曦的照耀,同时却又满天昏黑,密密层层的灾云祸影在天边堆积并慢慢消失在过去里。在那样的光明和那样的黑影里,有那么一小撮人,既新又老,既轻快又忧愁,既少壮又衰颓,他们擦着自己的眼睛,没有什么能比还乡更象梦醒那样,那一小撮人狠巴巴望着法兰西,法兰西也报以冷笑。街上满是些怪好玩的老猫头鹰似的侯爷,还乡的人和还魂的鬼,少见多怪的以前的贵族,老成高贵的世家子为了回到法兰西而嘻笑,也为了回到法兰西而哭泣,笑是笑他们自己能和祖国重相见,哭是哭他们失去了当年的君主制。十字军时代的贵族公开侮辱帝国时代的贵族,也就是说,佩剑的贵族,已经失去历史意义的古老世族,查理大帝的战友的子孙蔑视着拿破仑的战友。剑和剑,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彼此相互辱骂,丰特努瓦的剑可笑,已只是一块锈铁;马伦哥的剑丑恶,只是一把马刀①而已。昔日否认昨日。人的情感已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可耻了。有一个人曾称波拿巴为司卡班②。那样的社会现在已不存在了。应当着重指出,那样的社会绝没有什么残余留到今天。当我们随意想起某种情景,使它重新出现在我们的想象中时我们会感到奇怪,会感到那好象是洪水以前的社会。确切的是连社会本身它也被洪水淹没了。它已消灭在两次革命中。思想是何等的洪流!它能多么迅速地埋葬它使命中应破坏淹没的一切,它能多么敏捷地扩展了使人惊奇的视野!

  这便是那些遥远愚憨时期的客厅的面貌,在那里马尔坦维尔③被认为比伏尔泰更有才华。

  那些客厅有它们自己的一套文学和政治。他们推重菲埃魏④。阿吉埃先生为人们所敬仰。他们评论柯尔内先生,马拉盖河沿的书刊评论家。拿破仑在他们的眼里完全是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吃人魔鬼。日后在历史里写上布宛纳巴侯爵先生,王军少将,那已是对时代精神所作的让步了。

  ①剑是贵族用的,马刀是士兵用的。

  ②司卡班(Scapin),莫里哀所作戏剧《司卡班的诡计》中一个有计谋的仆人。

  ③马尔坦维尔(Martainville,1776—1830),保王派分子,极右派报纸《白旗报》的创办人。

  ④菲埃魏(Fiévée,1767—1839),法国反动作家,新闻记者,曾主编《论坛》。

  那些客厅的清一色*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从一八一八年起,便已有几个空论派①在那些地方露脸。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苗头。那些人的态度是自命为保王派,却又以此而内疚。凡是在极端派自鸣得意的地方,空论派都感到有些惭愧。他们有眼光,他们不开口,他们的政治信条具有适当的自负气概,他们自信能够成功。他们特别讲究领带的白洁和衣冠的整饬,这确是大有用处的。空伦派的错误或不幸,在于创造老青年。他们摆学究架子。他们梦想在专制和过激的制度上移植一种温和的政权。他们想用一种顾全大局的自由主义来代替破坏大局的自由主义,并且有时还表现了一种少见的智力。人们常听到他们这样说:“应当原谅保王主义!保王主义干了不少好事。它使传统、文化、宗教、虔敬心得以发展。它是忠实、勇敢、有骑士风度、仁爱和虔诚的。它来把君主国家千百年的伟大混在——虽然这是很可惜的——民族的新的伟大里。它的错误是不认识革命、帝国、光荣、自由、年轻的思想、年轻的一代以及新的世纪。但是它对我们所犯的这种错误,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对它犯过呢?革命应当全面了解,而我们正是革命事业的继承者。攻击保王主义,这是和自由主义背道而驰的。

  ①空论派是代表大金融资产阶级利益的,他们既反对封建专制,又害怕人民得势,基佐(Guizot)是他们的主要代表。

  多么大的过错!多少严重的盲目行动!革命的法兰西不尊敬历史的法兰西,那就是说不尊敬自己的母亲,也就是不尊敬它自己。君主制度的贵族在九月五日以后①所受的待遇正和帝国时代的贵族在七月八日后②所受的待遇一样。他们对雄鹰③不公平,而我们对百合花也不公平。人们总爱禁止某种事物。刮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除去亨利四世的盾形朝徽,这种举动究竟有什么用?我们嘲笑德·伏勃朗④先生擦去耶拿桥上的N⑤!他干的是什么事?正是我们自己所干的事。布维纳的胜利属于我们,正如马伦哥的胜利属于我们是一样的。百合花是我们的,N也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民族遗产。为什么要贬低它们的价值呢?我们不应把过去的祖国看得比现在的祖国低。为什么不接受全部历史?为什么不爱整个法兰西?”

  空论派便是那样批判和保护保王主义的,保王主义者却因受到批判而不满,却因受到保护而怒气冲天。

  极端派标志着保王主义的第一阶段,教团⑥则是第二阶段的特点。强横之后,继以灵活。我们简略的描写到此结束。

  ①九月五日指一八一六年九月五日,路易十八解散“无双”议院。第一帝国崩溃,极端保正派实行白色*恐怖。一八一五年众议院的选举是在疯狂的白色*恐怖下进行的,这一议院被称为“无双”议院,通过了一系列恐怖的法律,大部分被告被处以死刑。这一残酷的迫害就连 “神圣同盟”的领|导|人都认为是不好的统治手段,故路易十八不得不解散这一议院。

  ②一八一五年七月八日,路易十八在英普联军护送下回到巴黎。

  ③鹰是拿破仑的徽志,百合花是王室的徽志。

  ④德·伏勃朗(de Vaublanc,1756—1845),保王派首脑人物之一。

  ⑤N是Napoléon(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

  ⑥圣母教团成立于一八○一年,于复辟期间得到发展,并从事反动的政治活动,一八三○年随着波旁王室的倾覆而瓦解。

  本书作者,在这故事的发展中处于现代史中这一奇怪时期,他不能不走进这个已成陈迹的社会,顺便望一眼,把它的特点叙述几笔。不过他叙述得很快,并无挖苦或奚落的意思。那些往事是些令人怀念应当正视的往事,因为它们和他的母亲有关,使他和过去联系在一起。此外应当指出,那个小小的社会自有它的伟大处。我们不妨报以微笑,但是不能蔑视它,也不能仇视它。那是往日的法兰西。

  马吕斯·彭眉胥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胡乱读了一些书。他从吉诺曼姑奶奶手中解放出来时,他的外祖父便把他托付给一个名副其实的完全昏庸的老师。这智力初开的少年从一个道婆转到一个腐儒手里。马吕斯读了几年中学,继又进了法学院。他成了保王派,狂热而冷峻。他不大爱他的外祖父,外祖父的那种轻浮狠鄙的作风使他难受,他对父亲冷漠-阴-沉。

  那孩子是内热外冷、高尚、慷慨、自负、虔诚和勇往直前的,他严肃到近于严厉,纯洁到象尚未开化。

  四 匪徒的结局

  马吕斯读完他的古典学科恰好是在吉诺曼退出交际社会的时候。老头儿辞别了圣日耳曼郊区和T.夫人的客厅,迁到沼泽区,定居在受难修女街他自己的宅子里。他的用人,除门房以外,还有那个接替马依名叫妮珂莱特的女仆和我们在前面谈到过的那个气促喘急的巴斯克佬。

  一八二七年,马吕斯刚满十七岁。一天傍晚,他回到家里,看见外祖父手里捏着一封信。

  “马吕斯,”吉诺曼先生说,“你明天得到韦尔农去一趟。”

  “去干什么?”马吕斯说。

  “去看你父亲。”

  马吕斯颤了一下。他什么全想到过,却没有料到他有要去看父亲的一天。任何事都不会那样使他感到突兀奇特,而且,应当指出,那样使他不自在。一向疏远惯了的,现在却突然非去亲近不可。那不是一种苦恼,不是,而是一桩苦差事。

  马吕斯除了政治方面的反感以外,也还有其他的动机,他一向确切认为他的父亲,那个刀斧手——吉诺曼先生在心平气和的日子里是那样称呼他的——从不爱他,那是明摆着的,否则他不会那样丢了他不管,交给旁人。他既然感到没有人爱他,他对人也就没有爱。再简单没有,他心想。

  他当时惊骇到竟想不出什么来问吉诺曼先生。他外祖父接着又说:

  “据说他在害病。他要你去看他。”

  停了一会,他又说:

  “你明天早上走。我记得,喷泉院子好象有辆车,早晨六点开,晚上到。你就乘那辆车好了。他说要去就得赶快。”

  接着,他把那封信捏作一团,往衣袋里一塞。马吕斯本可当晚起程,第二天一早到他父亲身旁的。当时布洛亚街有辆夜间出发去鲁昂的公共马车,经过韦尔农。可是吉诺曼先生和马吕斯,谁都没有想到去打听一下。

  第二天,夜色*苍茫中马吕斯到了韦尔农。各家的烛光正一一燃起。他随便找个过路人问彭眉胥先生的住处。因为在他的思想里他是和王党同一见解的,他也并不承认他父亲是什么男爵或上校。

  那人把一所住屋指给他看。他拉动门铃,有个妇人拿着一盏小油灯,走来开了门。

  “彭眉胥先生住这儿?”马吕斯说。

  那妇人立着不动。

  “是这儿吗?”马吕斯问。

  那妇人点点头。

  “我可以和他谈谈吗?”

  那妇人摇摇头。

  “我是他的儿子,”马吕斯接着说,“他等着我呢。”

  “他不等你了。”那妇人说。

  他这才看出她正淌着眼泪。

  她伸手指着一扇矮厅的门。他走了进去。

  在那厅里的壁炉上燃着一支羊脂烛,照着三个男人,一个立着,一个跪着,一个倒在地上,穿件衬衫,直挺挺躺在方砖地上。躺在地上的那个便是上校。

  另外那两个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神甫,神甫正在祈祷。

  上校害了三天的大脑炎。刚得病时,他已感到吉少凶多,便写了封信给吉诺曼先生,去接他的儿子。病一天比一天沉重。马吕斯到达韦尔农的那个傍晚,上校的神志已开始昏迷了,他推开他的女仆,从床上爬起来,大声喊道:“我儿子不来!我要去找他去!”接着他走出自己的卧室,倒在前房的方砖地上。他刚刚才断气。

  早有人去找医生和神甫。医生来得太迟了,神甫来得太迟了。他儿子也一样,来得太迟了。

  从那朦胧的烛光中,可以看到在躺着不动、颜色*惨白的上校的脸上,有一大颗从那死了的眼里流出的泪珠。眼睛已失去神采,泪珠却还没有干。那是哭他儿子迟迟不到的眼泪。

  马吕斯望着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会面的那个人,望着那张雄赳赳令人敬慕的脸,那双睁着而不望人的眼睛,那一头白发,强壮的肢体,肢体上满是黝褐色*的条痕,那都是些刀伤,满是红色*的星星,那都是些弹孔。他望着那道又长又阔的刀痕给那张生来慈祥的脸添上一层英勇的气概。他想到这个人便是他的父亲,而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一动不动,漠然立着。

  他所感到的凄凉,也只是他在看见任何其他一个死人躺在他面前时所能感到的那种凄凉。

  屋子里的人个个在悲伤,悲伤到不能自已。用人在屋角里痛哭,神甫在抽抽噎噎地念着祈祷,医生在揩着眼泪,死者也在掉泪。

  医生、神甫和那妇人从悲痛中望着马吕斯,谁都不说一句话,惟有他,才是外人。马吕斯,无动于衷,只感到自己的样子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的帽子原是捏在手里的,他让它掉到地上,借以表明自己已哀痛到没有力气拿住帽子了。

  同时他又感到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那种行为可耻。不过,这能说是他的过错吗?他不爱他的父亲,还有什么可说的!

  上校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变卖家具的钱几乎不够付丧葬费。那用人找到一张破纸,交了给马吕斯。那上面有上校亲笔写的这样几句话:

  吾儿览: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曾封我为男爵。王朝复辟,否认我这用鲜血换来的勋位,吾儿应仍承袭享受这勋位。不用说,他是当之无愧的。

  在那后面,上校还加了这样几句话:

  就在那次滑铁卢战役中,有个中士救了我的命。那人叫德纳第。多年以来,我仿佛记得他是在巴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谢尔或是孟费郿,开着一家小客店。吾儿如有机会遇着德纳第,望尽力报答他。

  马吕斯拿了那张纸,紧紧捏在手里,那并不是出自他对父亲的孝心,而是出自对一般死者的那种泛泛的敬意,那种敬意在大家的心里总是那么有威力。

  上校身后毫无遗物。吉诺曼先生派人把他的一把剑和一身军服卖给了旧货贩子。左右邻居窃取了花园,劫掠了那些稀有的花木。其他的植物都变成了荆棘丛莽,或者枯死了。

  马吕斯在韦尔农只停留了四十八小时。安葬以后,他便回到巴黎,继续学他的法律,从不追念他的父亲,仿佛世上从不曾有过那样一个人似的。上校在两天以内入了土,三天以内便被遗忘了。

  马吕斯在帽子上缠了一条黑纱,仅如此而已。

  五 望弥撒具有使人成为革命派的功用

  马吕斯一直保持着幼年时养成的那些宗教习气。在一个星期日,他到圣稣尔比斯去望弥撒,那是一座圣母堂,是他从小由他姨母带去做礼拜的地方。那天,他的心情比平时来得散乱沉重些,无意中走去跪在一根石柱后面的一张乌德勒支①丝绒椅上,在那椅背上有这样几个字:“本堂理财神甫马白夫先生。”弥撒刚开始,便有一个老人过来对马吕斯说:

  ①乌德勒支(Utrecht),荷兰城市,以纺织品著名于世。

  “先生,这是我的位子。”

  马吕斯连忙闪开,让老人就座。

  弥撒结束后,马吕斯站在相隔几步的地方,若有所思,那老人又走过来对他说:

  “我来向您道歉,先生,我刚才打搅了您,现在又来打搅您,您一定觉得我这人有些不近人情吧,我得向您解释一下。”

  “先生,”马吕斯说,“不用了。”

  “一定得解释一下,”老人接着说,“我不愿在您心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您看得出,我很重视这个位子。我觉得在这位子上望弥撒来得好些。为什么?让我向您说清楚。就是在这位子上,一连好多年间,每隔两三个月,我总看见一个可怜的好父亲走来望他的孩子,这是他唯一可以看见他孩子的机会和办法,因为,由于家庭达成的协议,不许他接近他的孩子。他知道人家在什么时候把他那孩子带来望弥撒,他便趁那时赶来。那小的并不知道他父亲在这里。他也许还不知道他有一个父亲呢,那天真的娃儿!他父亲,惟恐人家看见他,便待在这柱子后面。他望着他的孩子,只淌眼泪。他心疼着他的孩子呢,可怜的汉子!我见了那种情形,这里便成了我心上的圣地,我来望弥撒总爱待在这地方,这已成了习惯了。我是本堂的理财神甫,我原有我的功德板凳可以坐,但是我就爱待在这地方。那位先生的不幸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有一个岳丈,一个有钱的大姨子,还有一些亲戚,我就不太知道了。那一伙子都威吓他,不许他这做父亲的来看他孩子,否则,便不让他的孩子继承遗产。他为了儿子将来有一天能有钱,幸福,只好牺牲他自己。人家要拆散他们父子是为了政治上的见解不同。政治上的见解我当然全都赞同,但有些人确也太没止境了。我的天主!一个人决不会因为到过滑铁卢便成了魔鬼。我们总不该为这一点事便硬把父亲撇开,不让他碰他的孩子。那人是波拿巴的一个上校。他已经去世了,我想是的。他当年住在韦尔农,我的兄弟便在那城里当神甫,他好象是叫朋玛丽或是孟培西什么的。我的天,他脸上有一道好大的刀伤。”

  “彭眉胥吧?”马吕斯面无人色*,问了一声。

  “一点不错。正是彭眉胥。您认识他吗?”

  “先生,”马吕斯说,“那是我的父亲。”

  那年老的理财神甫两手相握,大声说道:

  “啊!您就是那孩子!对,没错,到现在那应当是个大人了。好!可怜的孩子,真可以说您有过一位着实爱您的父亲!”

  马吕斯伸出手臂搀着那老人,送他回家。第二天,他对吉诺曼先生说:

  “我和几个朋友约好要去打一次猎。您肯让我去玩一趟,三天不回家吗?”

  “四天也成!”他外公回答说,“去吧,去开开心。”

  同时,他挤眉弄眼,对他的女儿低声说:

  “找到小娘们了!”

  六 遇见个理财神甫的后果

  马吕斯去了什么地方,我们稍后就会知道。

  马吕斯三天没有回家,接着他又到了巴黎,一径跑到法学院的图书馆里,要了一套《通报》。

  他读了《通报》,他读了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的全部历史,《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所有其他各种回忆录、报纸、战报、宣言,他饱啖一切。他第一次在大军战报里见到他父亲的名字后,整整发了一星期的高烧。他访问了从前当过乔治·彭眉胥上级的一些将军们,其中之一是H.伯爵。他也看过教区理财神甫马白夫,马白夫把韦尔农的生活、上校的退休、他的花木、他的孤寂全给他谈了。马吕斯这才全面认识了那位稀有、卓越、仁厚、猛如狮子而又驯如羔羊的人,也就是他的父亲。

  在他以全部时间和全部精力阅读文献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和吉诺曼一家人见过面。到了吃饭时他才露一下面,接着,别人去找他,他又不在了。姑奶奶嘟囔不休。老吉诺曼却笑着说:“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是找小娘们的时候了!”老头儿有时还补上一句: “见鬼!我还以为只是逢场作戏呢,看样子,竟是一场火热的爱了。”

  这确是一场火热的爱。

  马吕斯正狂热地爱着他的父亲。

  同时他思想里也正起着一种非常的变化。那种变化是经多次发展逐步形成的。我们认为按阶段一步步把它全部叙述出来是有好处的,因为这正是我们那时代许多人的思想转变过程。

  那段历史,他刚读到时就使他感到震惊。

  最初的效果是眼花缭乱。

  直到那时,共和国、帝国,在他心里还只是些牛鬼蛇神似的字眼。共和,只是暮色*中的一架断头台,帝国,只是黑夜里的一把大刀。他现在仔细观看,满以为见到的只不过是一大堆凌乱杂沓的黑影,可是在那些地方使他无比惊讶又怕又乐的,却是些耀眼的星斗,米拉波、维尼奥①、圣鞠斯特、罗伯斯庇尔、卡米尔·德穆兰、丹东和一个冉冉上升的太阳:拿破仑。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被阳光照得两眼昏眩,向后退却。渐渐地,惊恐的心情过去了,他已习惯于光辉的照耀,他已能注视那些动态而不感到晕眩,能细察那些人物也不觉得恐惧了,革命和帝国都在他的犀利目光前面辉煌灿烂地罗列着,他看出那两个阶段中每件大事和每个人都可概括为两种无比伟大的行动,共和国的伟大在于使交还给民众的民权获得最高的地位,帝国的伟大在于使强加给欧洲的法兰西思想获得最高的地位,他看见从革命中出现了人民的伟大面貌,从帝国中出现了法兰西的伟大面貌。他从心坎里承认那一切都是好的。

  ①维尼奥(Vergniaud,1753—1793),国民公会吉伦特党代表,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被捕,上断头台。

  他的这种初步估计确是太过于笼统了,他一时在眩惑中忽视了的事物,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在此地一一指出。我们要叙述的是个人思想的发展情况。进步是不会一蹴而就的。无论是对以前或以后的问题,我们都只能这样去看,把这话一次交代清楚后我们再往下说。

  他当时发现在这以前,他既不了解自己的祖国,也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无论祖国或父亲,他都没有认识,他真好象是甘愿让云雾遮住自己的眼睛。现在他看得清楚了,一方面,他敬佩,另一方面,他崇拜。

  他胸中充满了懊丧和悔恨,他悲痛欲绝地想到他心中所有的一切现在只能对一冢孤坟去倾诉了。唉!假使他父亲还活着,假使他还能见着他父亲,假使上帝动了慈悲怜悯的心让这位父亲留在人间,他不知会怎样跑去,扑上去,对他父亲喊道:“父亲!我来了!是我!我的心和你的心完全一样!我是你的儿子!”他不知会怎样抱住他的白头,要淌多少眼泪在他的头发里,要怎样瞻仰他的刀伤,紧握着他的手,爱慕他的衣服,吻他的脚!唉!这父亲,为什么会死得那么早,为什么还没有上年纪,还没有享受公平的待遇,还没有得到他儿子一天的孝养,便死去了呢!马吕斯心中无时不在痛泣,无时不在悲叹。同时他真的变得更加严肃了,真的更加深沉了,对自己的信念和思想也更加有把握了。真理的光随时都在充实他的智慧。他的内心好象正在成长。他感到自己自然而然地壮大起来了,那是他前所未有的两种新因素——他的父亲和祖国促成的。

  正好象人有了钥匙便可以随处开门一样,他从头分析起他以前所仇视的,深入研究他以前所鄙弃的,从此以后他能看清当初别人教他侮蔑咒骂的那些事和人中间的天意、神意和人意了。他以往的那些见解都还只是昨天的事,可是在他看来,仿佛已过去很久了,当他想起时,他便感到愤慨,并且会哑然失笑。

  自从他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他对拿破仑的看法也自然改变了。

  可是这方面的转变,我们得指出,不是没有艰苦过程的。

  别人在他做孩子时,便已把一八一四年的党人①对波拿巴所作的定论灌输给他了。复辟王朝的所有偏见、利益、本性*,都使人歪曲拿破仑的形象。王朝痛恨拿破仑更甚于罗伯斯庇尔。它相当巧妙地把国力的疲惫和母亲们的怨愤拿来作为口实。于是波拿巴几乎成了一种传说中的怪物,而且,一八一四年的党人,为了要把它描绘在人民的幻想中——我们前面说过,人民的幻想是和孩子的幻想相似的——便给他捏了一连串形形色*色*的骗人的脸谱,从凶恶而不失威严直到凶恶得令人发笑,从提比利乌斯到马虎子,样样齐全。因此,人们在谈到波拿巴时,只要以愤恨为基础也可以痛泣也可以狂笑。在马吕斯的思想里,对“那个人”——当时人们是这样称呼他的——从来就不曾有过其他的看法。那些看法又和他坚强的性*格结合在一起。在他心里早就有个憎恨拿破仑的顽固小人儿了。

  ①一八一四年欧洲联军攻入巴黎,拿破仑逊位,王朝复辟。这里所说党人,指保王党人。

  在读历史时,尤其是在从文件和原始资料中研究历史时,那妨碍马吕斯看清拿破仑的障眼法逐渐破了。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广大无比的形象,于是开始怀疑自己以前对拿破仑及其他一切是错了,他的眼睛一天天明亮起来,他一步步慢慢地往上攀登,起初还几乎是不乐意的,到后来便心旷神怡,好象有一种无可抗拒的诱惑力在推引着他似的,首先登上的是昏暗的台阶,接着又登上半明半暗的梯级,最后来到光明灿烂令人振奋的梯级了。

  有天晚上,他独自待在屋顶下的那间卧室里。他燃起了烛,推开了窗,两肘倚在窗前的桌子上,从事阅读。种种幻象从天空飞来,和他的思想交织在一起。夜是多么奇异的景象!人们听到无数微渺的声音而不知来自何处,人们看见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象一块炽炭似的发着光,天空是黑暗的,群星闪烁,令人惊悸。

  他读着大军的战报,那是些在战场上写就具有荷马风格的诗篇。在那里,他偶尔见到他父亲的名字,也处处见到皇帝的名字,伟大帝国的全貌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好象有一阵阵浪潮在他胸中澎湃,直往上涌,他有时仿佛感到他父亲象阵微风从他身边拂过,并且还在他耳边和他说话。他的感受越来越奇特了,他仿佛听到鼓声、炮声、军号声和队伍行进的整齐步伐,骑兵在远处奔驰的马蹄声也隐约可辨,他不时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望着那些巨大的星群在无边无际的穹苍中发光,他又低下头来看他的书,在书中他又看到另一些巨大的形象在杂乱地移转。他感到胸中郁结。他已经无法自持了,他心惊胆战,呼吸急促,突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受着什么力量的驱使,他立了起来,把两只手臂伸向窗外,睁眼望着那幽暝寥寂、永无极限、永无尽期的邈邈太空大吼了一声:“皇帝万岁!”

  从那时起,他已胸有成竹了。科西嘉的吃人魔鬼、僭主、暴君、奸|淫*胞妹的禽兽、跟塔尔马学习的票友、在雅法下毒的凶犯、老虎、布宛纳巴,那一切全破灭了,在他心里都让位于茫茫一片明亮的光,在光中高不可及处竖着一座云石的恺撒像,容光惨淡,类似幽灵。对马吕斯的父亲来说,皇上还只是个人们所爱戴并愿为之效死的将领,而在马吕斯心目中却不单是那样。他是命中注定来为继罗马人而起的法兰西人在统御宇宙的事业中充当工程师的。他是重建废墟的宗师巨匠,是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员会的继承者,他当然有污点,有疏失,甚至有罪恶,就是说,他是一个人;但他在疏失中仍是庄严的,在污点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恶中也还是有雄才大略的。他是承天之命来迫使其他国家臣服大国的。他还不只是那样,他是法兰西的化身,他以手中的剑征服欧洲,以他所放射的光征服世界。马吕斯觉得波拿巴是个光芒四射的鬼物,他将永远立在国境线上保卫将来。他是暴君,但又是独裁者,是从一个共和国里诞生出来并总结一次革命的暴君。拿破仑在他的心中竟成了民意的体现者,正如耶稣是神意的体现者一样。

  我们可以看出,正和所有新皈依宗教的人一样,他思想的转变使他自己陶醉了,他急急归向,并且走得太远了。他的性*格原是那样的,一旦上了下行的斜坡,便几乎无法煞脚。崇拜武力的狂热冲击了他,并且打乱了他求知的热情。他一点没有察觉他在崇敬天才的同时也在胡乱地崇敬武力,就是说,他把他所崇拜的两个对象,神力和暴力,同时并列在他的崇敬心左右两旁的两个格子里了。他在旁的许多问题上也多次发生过错误。他什么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出错的机会原是常有的。他有一种大口吞下一切的鲁莽自信的劲儿。他在新走上的那条道路上审判旧秩序时,也正和他衡量拿破仑的光荣一样,忽略了减尊因素。

  总之,他向前迈进了极大的一步。在他从前看见君权倾覆的地方,他现在看见了法兰西的崛起。他的方向变了。当日望残阳,而今见旭日。他转了个向。

  种种转变在他心中已一一完成,但他家里人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通过这次隐秘的攻读,他完全蜕去了旧有的那身波旁王党和极端派的皮,也摆脱了贵族、詹姆士派①、保王派的见解,成了完全革命的,彻底民主的,并且几乎是拥护共和的。就在这时,他到金匠河沿的一家刻字铺里,订了一百张名片,上面印着:“男爵马吕斯·彭眉胥”。

  ①詹姆士派(Jacobites,“詹姆士”之拉丁文为Jacobus),指一六八八年被资产阶级引用外力赶下王位的英王詹姆士二世的党徒,此处泛指一般保王党人。

  这只是他父亲在他心中引起的那次转变的一种非常自然的反应。不过,他谁也不认识,不能随意到人家门房里去散发那些名片,只好揣在自己的衣袋里。

  由于另一种自然反应,他越接近他的父亲、他父亲的形象,越接近上校为之奋斗了二十五年的那些事物,他便越和他的外祖父疏远了。我们已提到过,长期以来,他早已感到吉诺曼先生的性*格和他一点也合不来。他俩之间早已存在着一个严肃的青年人和一个轻浮的老年人之间的各种不和协。惹隆德①的嬉皮笑脸冒犯着刺激着维特的沉郁心情。在马吕斯和吉诺曼之间,当他们还有共同的政治见解和共同意识时,彼此似乎还可以在一座桥梁上开诚相见。一旦桥梁崩塌,鸿沟便出现了。尤其当马吕斯想到,为了一些荒谬绝顶的动机把他从上校的怀里夺过来、使父亲失去了孩子、孩子也失去了父亲的,正是这吉诺曼先生,他胸中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懑心情。

  ①惹隆德(Géronte),法国戏剧中一种顽固可笑、以老前辈自居的人物形象。

  由于对他父亲的爱,马吕斯心中几乎有了对外祖父的厌恶。

  我们已经谈到,这一切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来。不过,他变得越来越冷淡了,在餐桌上不大开口,也很少待在家里。姨母为了这些责备他,他表现得非常温顺,总推说是由于学习、功课、考试、讲座,等等。那位外祖父却总离不了他那万无一失的诊断:“发情了!准错不了。”

  马吕斯不时要出门走动走动。

  “他究竟是去些什么地方?”那位姑奶奶常这样问。

  他旅行的时间总是很短的,一次,他去了孟费郿,那是为了遵从他父亲的遗言,去寻找滑铁卢的那个退役中士,客店老板德纳第。德纳第亏了本,客店也关了门,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为了这次寻访,马吕斯四天没回家。

  “老实说,”那位外祖父说,“他真舍得干。”

  有人好象觉察到,他脖子上有条黑带挂着个什么,直到胸前,在他的衬衫里面。

  七 短布裙①

  ①短布裙,指贫寒人家的年轻姑娘。

  我们曾提到过一个长矛兵。

  那是吉诺曼先生的一个侄孙,他一向远离家庭,在外地过着军营生活。这位忒阿杜勒·吉诺曼中尉具有人们所谓漂亮军官的全部条件。他有“闺秀的腰身”,一种拖曳指挥刀的潇洒风度,两头翘的胡子。他很少来巴黎,马吕斯从来不曾会过他。这两个表兄弟只是彼此知道名字而已。我们好象曾提起过,忒阿杜勒是吉诺曼姑奶奶心疼的人,她疼他,是因为她瞧不见他。眼睛瞧不见,心里便会对那人想象出无数的优点。

  一天早晨,吉诺曼姑奶奶力持镇静才捺住了心头的激动,回到自己屋里。马吕斯刚才又要求他外祖父让他去作一次短期旅行,并说当天傍晚便打算动身。外祖父回答说:“去吧!”随后,吉诺曼先生转过背,把两条眉毛在额头上耸得高高的,接着说:“他外宿,屡犯不改。”吉诺曼姑娘回到自己的屋里,着实安不下心来,又走到楼梯上,她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未免太过火了。”继又问这么一句:“究竟他要去什么地方呢?” 她仿佛窥到了他心中某种不大说得出口的隐秘活动,一个若隐若现的妇女,一次幽会,一种密约,如果能拿着眼镜凑近去看个清楚,那倒也不坏。刺探隐情,有如初尝异味。圣洁的灵魂是绝不厌恶这种滋味的。在虔诚笃敬的心曲深处也常有窥人隐私的好奇心。

  因此她被一种要摸清底细的轻微饥渴所俘虏了。

  这种好奇心所引起的激动有点超出她的惯例。为了使自己得到消遣,她便专心于自己的手艺,她开始剪裁层层棉布,拼绣那种在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盛行的许多车轮形的饰物。工作烦闷,工作者烦躁。她在她的椅子上一直坐了好几个钟头,房门忽然开了。吉诺曼姑娘抬起她的鼻子,那位忒阿杜勒中尉立在她面前,正向她行军礼。她发出一声幸福的叫喊。人老了,又素来腼腆虔诚,并且又是姑妈,见到一个龙骑兵走进她的绣房,那总是乐意的。

  “你在这里!”她喊着说。

  “我路过这儿,我的姑姑。”

  “快拥抱我吧。”

  “遵命!”忒阿杜勒说。

  他上前拥抱了她。吉诺曼姑奶奶走到她的书桌边,开了抽屉。

  “你至少得在我们这儿待上整整一星期吧?”

  “姑姑,我今晚就得走。”

  “瞎说!”

  “一点也没说错。”

  “留下来,我的小忒阿杜勒,我求你。”

  “我的心想留下,但是命令不许可。事情很简单,我们换防,我们原来驻扎在默伦,现在调到加容,从老防地到新防地,我们得经过巴黎。我说了,我要去看看我的姑姑。”

  “这一小点是补偿你的损失的。”

  她放了十个路易在他手心里。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为了使我高兴吧,亲爱的姑姑。”

  忒阿杜勒再次拥抱她,她因为自己的脖子被他军服上的金线边微微刮痛了一点而起了一阵快感。

  “你是不是骑着马带着队伍出发呢?”她问他。

  “不,我的姑姑,我打定主意要来看看您。我得到了特殊照顾。我的勤务兵带着我的马走了,我乘公共马车去。说到这儿,我想起要问您一桩事。”

  “什么事?”

  “我那表弟马吕斯·彭眉胥,他也要去旅行吗?”

  “你怎么知道的?”他姑姑说,这时她那好奇心陡然被搔着最痒处了。

  “来这儿时,我到公共马车站去订了一个前厢座位。”

  “后来呢?”

  ‘有个旅客已在车顶上订了个座位。我在旅客单上见到了他的名字。”

  “什么名字?”

  “马吕斯·彭眉胥。”

  “那坏蛋!”姑姑喊着说。“哈!你那表弟可不象你这样是个有条理的孩子。到公共马车里去过夜,这成什么话!”

  “跟我一样。”

  “你,那是为了任务,而他呢,只是为了胡闹。”

  “没有想到!”忒阿杜勒说。

  到此,吉诺曼大姑娘感到有事可做了,她有了个想法。假如她是个男子,她一定会猛拍一下自己的额头。她急忙问忒阿杜勒:

  “你知道你表弟不认识你吗?”

  “不知道,我见过他,我,但是他从来不曾注意过我。”

  “你们不是要同车赶路吗?”

  “他坐在车顶上,我坐在前厢里。”

  “这公共马车去什么地方?”

  “去莱桑德利。”

  “马吕斯是去那地方吗?”

  “除非他和我一样半路下车。我要在韦尔农转车去加容。

  马吕斯的路线,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马吕斯!这名字多难听!怎么会有人想到要叫他马吕斯!

  而你,至少,你叫忒阿杜勒!”

  “我觉得还不如阿尔弗雷德好听。”那位军官说。

  “听我说,忒阿杜勒。”

  “我在听,我的姑姑。”

  “注意了。”

  “我注意了。”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马吕斯时常不回家。”

  “嗨嗨!”

  “他时常旅行。”

  “啊啊!”

  “他时常在外面过夜。”

  “呵呵!”

  “我们很想知道这里面是些啥玩意儿。”

  忒阿杜勒带着一个富有阅历的人的那种镇静态度回答说:

  “无非是一两条短布裙吧。”

  随即又带着那种表示自信的含蓄的笑声说道:

  “个把小姑娘罢了。”

  “显然是这样。”姑奶奶兴奋地说,她以为听到了吉诺曼先生在谈话,无论是那叔祖或侄孙在谈到小姑娘这几个字时,那语调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于是她的看法也就不容抗拒地就此形成了。她接着又说:

  “你得替我们做件开心事儿。你跟着马吕斯。他不认识你,你不会有什么困难。既然这里有个小姑娘,你想方设法去看看她,回头写封信把这小小故事告诉我们,让他外公开开心。”

  忒阿杜勒对这种性*质的侦察工作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那十个路易却使他很感动,而且觉得这种好处今后还可能会有。他便接受了任务,说道:“您喜欢怎样就怎样吧,我的姑姑。”跟着,他又对自己说:“这下我变成老保姆了。”

  吉诺曼姑娘吻了他一下,说道:

  “忒阿杜勒,你是决不会搞这些的,你是遵守纪律的,你是门禁制度的奴隶,你是一个安分尽职的人,你决不会离开你的家去找那样一个货色*的。”

  那龙骑兵做了个得意的丑脸,正如卡图什听到别人称赞他克己守法。

  在这次对话的当天晚上,马吕斯坐上公共马车,绝没有想到有人监视他。至于那位监视者,他所做的第一桩事便是睡大觉。这是场地地道道的酣睡。阿耳戈斯①打了一整夜的鼾。天刚蒙蒙亮时,公共马车上的管理人喊道:“韦尔农!韦尔农车站到了!到韦尔农的旅客们下车了!”忒阿杜勒中尉这才醒过来。

  ①阿耳戈斯(Argus),希腊神话中之百眼神,他无论昼夜总有五十只眼睛不闭。

  “好,”他喃喃地说,人还在半睡状态,“我得在此地下车。”

  随后,他的记忆力一步一步地清楚起来了,这是醒来的效果,他想到了他的姑姑,还有那十个路易,以及要就马吕斯的所作所为作出报告的诺言。这都使他感到可笑。

  “他也许早已不在这车上了,”他一面想,一面扣上他那身小军服上的纽扣。“他可能留在普瓦西了,也可能留在特利埃尔,他如果没有在默朗下车,也可能在芒特下车,除非他已在罗尔波阿斯下车,或是一直到帕西,从那儿向左可以去到埃夫勒,向右可以去拉罗什-盖荣。你去追吧,我的姑姑。我得对她写些什么鬼话呢,对那个好老太婆?”

  正在这时,一条黑裤子从车顶上下来,出现在前车厢的玻璃窗上。

  “这也许是马吕斯吧?”中尉说。

  那正是马吕斯。

  一个乡村小姑娘,站在车子下面,混在一群马和马夫当中对着旅客叫卖鲜花:“带点鲜花送给太太小姐们吧。”

  马吕斯走到她跟前,买了她托盘中最美丽的一束鲜花。

  “这下子,”忒阿杜勒一面跳下前车厢,一面说,“我可来劲了。这些花,他要拿去送给什么鬼女人呢?除非是个顶顶漂亮的女人才配得上一簇这么出色*的花。我一定要去看她一眼。”

  现在已不是受人之托,而是出自本人的好奇心,正如那些为自身利益追踪的狗一样,他开始跟在马吕斯后面。

  马吕斯一点没有注意到忒阿杜勒。一些衣饰华丽的妇女从公共马车上走下来,他一眼也不望,仿佛周围的任何东西全不在他眼里。

  “他真够钟情的了!”忒阿杜勒想。

  马吕斯朝着礼拜堂走去。

  “妙极,”忒阿杜勒对自己说。“礼拜堂!对呀。情人的约会,配上点宗教色*彩,那真够味儿。通过慈悲天主来送秋波,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

  马吕斯到了礼拜堂前不往里走,却朝后堂绕了过去,绕到堂后墙垛的角上不见了。

  “约会地点在外边,”忒阿杜勒说,“可以看到那小姑娘了。”

  他踮起长统靴的脚尖朝着马吕斯拐弯的那个墙角走去。

  到了那里,他大吃一惊,停着不动了。

  马吕斯,两手捂着额头,跪在一个坟前的草丛里。他已把那簇鲜花的花瓣撒在坟前。在那坟隆起的一端,也就是死者头部所在处,有个木十字架,上面写着一行白字:“上校男爵彭眉胥”。马吕斯正在失声痛哭。

  那“小姑娘”只是一座坟。

  八 云石碰花岗石

  这便是马吕斯第一次离开巴黎时来到的地方。这便是他在吉诺曼先生每次说他“外宿”的时候来到的地方。

  忒阿杜勒无意中突然和一座坟相对,完全失去了主意,他心中有一种尴尬奇特的感受,这种感受是他不能分析的,在对孤冢的敬意中搀杂着对一个上校的敬意。他连忙往后退,把马吕斯独自一个丢在那公墓里,他在后退时是有纪律的。好象死者带着宽大的肩章出现在他眼前,逼得他几乎对他行了个军礼。他不知该对他姑母写些什么,便索性*什么也不写。忒阿杜勒在马吕斯爱情问题上的发现也许不会引起任何后果,如果韦尔农方面的这一经过不曾因那种常见而出之偶然的神秘安排而在巴黎立即掀起另一波折的话。

  马吕斯在第三天清早回到他外祖父家里。经过两夜的旅途劳顿,他感到需要去作一小时的游泳才能补偿他的失眠,他赶紧上楼钻进自己的屋子,急急忙忙脱去身上的旅行服和脖子上那条黑带子,到浴池里去了。

  吉诺曼先生和所有健康的老人一样,一早便起了床,听到他回来,便用他那双老腿的最高速度连忙跨上楼梯,到马吕斯所住的顶楼上去,想拥抱他,并在拥抱中摸摸他的底,稍稍知道一点他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但是那青年人下楼比八旬老人上楼来得更快些,当吉诺曼公公走进那顶楼时,马吕斯已经不在里面了。

  床上的被枕没有动过,那身旅行服和那条黑带子却毫无戒备地摊在床上。

  “这样更好。”吉诺曼先生说。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客厅,吉诺曼大姑娘正坐在那里绣她的那些车轮形花饰。

  吉诺曼先生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

  他一手提着那身旅行服,一手提着那条挂在颈上的带子,嘴里喊道:

  “胜利!我们就要揭开秘密了!我门马上就可以一清二楚、水落石出了!我们摸到这位不动声色*的风流少年的底儿了!他的恋爱故事已在这里了!我有了她的相片!”

  的确,那条带子上悬着一个黑轧花皮的圆匣子,很象个相片匣。

  那老头儿捏着那匣子,细看了很久,却不忙着把它打开,他神情如醉如痴,心里又乐又恼,正如一个饿极了的穷鬼望着一盘香喷喷的好菜打他鼻子下面递过,却又不归他享受一样。

  “这显然是张相片。准没错。这玩意儿,素来是甜甜蜜蜜挂在心坎上的。这些人多么傻!也许只是个见了叫人寒毛直竖丑极了的骚货呢!今天这些青年的口味确实不高!”

  “先看看再说吧,爸。”那老姑娘说。

  把那弹簧一按,匣子便开了。那里,除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以外,没有旁的东西。

  “老是那一套,”吉诺曼先生放声大笑,“我知道这是什么。

  一张定情书!”

  “啊!快念念看!”姑奶奶说。

  她连忙戴上眼镜,打开那张纸念道:

  吾儿览: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曾封我为男爵。王朝复辟,否认我这用鲜血换来的勋位,吾儿应仍承袭享受这勋位。不用说,他是当之无愧的。

  那父女俩的感受是无可形容的。他们仿佛觉得自己被一道从骷髅头里吹出的冷气冻僵了。他们一句话也没有交谈。只有吉诺曼先生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好象是对他自己说的:

  “这是那刀斧手的笔迹。”

  姑奶奶拿着那张纸颠来倒去,仔细研究,继又把它放回匣子里。

  正在这时,一个长方形蓝纸包从那旅行服的一只衣袋里掉了出来。吉诺曼姑娘拾起它,打开那张蓝纸。这是马吕斯的那一百张名片。她拿出一张递给吉诺曼先生,他念道:“男爵马吕斯·彭眉胥。”

  老头儿拉铃,妮珂莱特进来了。吉诺曼先生抓起那黑带、匣子和衣服,一股脑儿丢在客厅中间的地上,说道:

  “把这些破烂拿回去。”

  整整一个钟头在绝无声息的沉寂中过去了。那老人和老姑娘背对背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事,也许正是同一件事。

  一个钟头过后,吉诺曼姑奶奶说:

  “出色*!”

  过了一会,马吕斯出现了。他刚回来。在跨进门以前,他便望见他外祖父手里捏着一张他的名片,看着他进来了,便摆出豪绅们那种笑里带刺、蓄意挖苦的高傲态度,喊着说:

  “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你现在居然是爵爷了。我祝贺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马吕斯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回答说:

  “这就是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吉诺曼先生收起笑容,厉声说道:

  “你的父亲,是我。”

  “我的父亲,”马吕斯低着眼睛,神情严肃的说,“是一个谦卑而英勇的人,他曾为共和国和法兰西光荣地服务,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时代中一个伟大的人,他在野营中生活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的时间,白天生活在炮弹和枪弹下,夜里生活在雨雪下和泥淖中,他夺取过两面军旗,受过二十处伤,死后却被人遗忘和抛弃,他一生只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他过于热爱两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祖国和我!”

  这已不是吉诺曼先生所能听得进去的了。提到“共和国”这个词时,他站起来了,或者,说得更恰当些,他竖起来了。马吕斯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在那老保王派脸上所产生的效果,正如一阵阵从鼓风炉中吹到炽炭上的热气。他的脸由-阴-沉变红,由红而紫,由紫而变得烈焰直冒了。

  “马吕斯!”他吼着说,“荒唐孩子!我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愿知道!我不知他干过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人!但是我知道,在这伙人中,没有一个不是无赖汉!全是些穷化子、凶手、红帽子、贼!我说全是!我说全是!我可一个也不认识!我说全是,你听见了没有,马吕斯!你明白了吗,你是爵爷,就和我的拖鞋一样!全是些替罗伯斯庇尔卖命的匪徒!全是些替布—宛—纳—巴卖命的强盗!全是些背叛了,背叛了,背叛了他们的正统的国王的叛徒!全是些在滑铁卢见了普鲁士人和英格兰人便连忙逃命的胆小鬼!瞧!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假使您的令尊大人也在那里面,那我可不知道,我很生气,活该,您的仆人!”

  这下,马吕斯成了炽炭,吉诺曼先生成了热风了。马吕斯浑身战栗,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的脑袋冒火了。他好象是个望着别人把圣饼满地乱扔的神甫,是个看见过路人在他偶像身上吐唾沫的僧人。在他面前说了这种话而不受处罚,那是不行的。但是怎么办呢?他的父亲刚才被别人当着他的面践踏了一阵,被谁?被他的外祖父。怎样才能为这一个进行报复而不冒犯那一个呢?他不能侮辱他的外祖父,却又不能不为父亲雪耻。一方面是座神圣的孤坟,一方面是满头的白发。这一切在他的脑子里回旋冲突,他头重脚轻,摇摇欲倒,接着,他抬起了眼睛,狠狠盯着他的外祖父,霹雷似的吼着说:

  “**波旁,**路易十八,这肥猪!”

  路易十八死去已四年,但是他管不了这么多。

  那老头儿,脸原是鲜红的,突然变得比他的头发更白了。他转身对着壁炉上的一座德·贝里公爵先生①的半身像,用一种奇特的庄重态度,深深鞠了一躬。随后,他从壁炉到窗口,又从窗口到壁炉,缓缓而肃静地来回走了两次,穿过那客厅,象个活的石人一样,压得地板嘎嘎响。在第二次走回来时,他向着他那个象一头在冲突面前发呆的老绵羊似的女儿弯下腰去,带着一种几乎是镇静的笑容对她说:

  ①德·贝里公爵先生,当时法国国王查理十世的儿子,保王党都认他为王位继承人。

  “象那位先生那样的一位爵爷和象我这样的一个老百姓是不可能住在同一个屋顶下面的。”

  接着,他突然挺直身体,脸色*发青,浑身发抖,横眉切齿,额头被盛怒的那种骇人的光芒所扩大,伸出手臂,指着马吕斯吼道:

  “滚出去。”

  马吕斯离开了那一家。

  第二天,吉诺曼先生对他的女儿说:

  “您每隔六个月,寄六十皮斯托尔①给这吸血鬼,从今以后,您永远不许再向我提到他。”

  ①皮斯托尔(pistole),法国古币,相当于十个利弗。

  由于还有大量余怒要消,但又不知怎么办,他便对着他的女儿连续称了三个多月的“您”。

  至于马吕斯,他气冲冲地走出大门。有件应当提到的事使他心中的愤慨更加加重了。在家庭的变故中,往往会遇到这类-阴-错阳差的小事,使情况变得更复杂。错误虽未加多,冤仇却从而转深了。那妮珂莱特,当她在外祖父吩咐下,匆匆忙忙把马吕斯的那些“破烂”送回他屋子里去时,无意中把那个盛上校遗书的黑轧花皮圆匣子弄丢了,也许是掉在上顶楼去的楼梯上了,那地方原是不见阳光的。那张纸和那圆匣子都无法再找到。马吕斯深信“吉诺曼先生”——从那时起他便不再用旁的名称称呼他了——已把“他父亲的遗嘱”仍在火里去了。上校写的那几行字,原是他背熟了的,因此,他并无所失。但是,那张纸,那墨迹,那神圣的遗物,那一切,是他自己的心。而别人是怎样对待它的?

  马吕斯走了,没有说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身边带着三十法郎、一只表、一个装日常用具和衣服的旅行袋。他雇了一辆街车,说好按时计值,漫无目的地向着拉丁区走去。

  马吕斯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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