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对我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但如果所有人都用这一想法安慰自己,那么永远都不会有人去做这些事。就像渡这条河,如果没有人动了渡过这条河的想法的话,可能我们至今都只在河的一边徘徊”。男人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已对很多人说过这种话。
她喏喏地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反驳。或许是因为男人的态度实在太坚定,或许是因为她早已知道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唯一持有的武器,只是她知道的那些历史,那个男人可能的后果——
“不是为了前程,不是为了赞誉,不求家财万贯,不求青史留名——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的后果”。男人接着说,“或许我只是以卵击石,但多一个人去弹劾,阉党的气势就会减少一分。多几个人去努力,这个国家,可能就是一个新的样子”。
“文山公曾说,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或者,我坚持的,只是年幼时学到的话……”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她看见了一只小蛾子。这只蛾子逃过了滔滔巨浪与暗沉的天宇来到舟内,就为了一次又一次地绕着烛光飞舞,撞击着乍现的火花。即使这光黯淡得甚至不能完全照亮棚子,即使这火随时会熄灭。
男人低声叹息:“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
她突然明白,他是只蛾子啊。蛾子总是生在暗夜里的,却一直在追寻那些小小的光芒,即使这一行为在旁人眼里匪夷所思,即使几乎无人会理解他,即使他一直都看不到真正的日光。
大明,已经烂到骨子里了,就像无边的暗夜,黑得看不见一点光。而蛾子们,只能在最后一刻振翅飞舞,短暂地照亮黑暗,然后鳞翅燃烧,零落。
等白昼降临繁花盛开时,蛾子已经死去。
谁都无力改变。何况是她。
没有人说话,只有浪涛拍击河岸的哗哗声和一直不停息的箜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即如此,请让我,再为大人献上一曲”。良久,她打破了沉默,低声说。眼里,是一种莫名的坚定。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她曾唱过无数次歌,但没有一次让她感觉如此难以唱出。她曾多次读过此词,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并不曾懂过这首词。她听过无数种乐器,但直到今日才发现,那若隐若现的箜篌的声音是那么悲凉,那么令人喘不过气来。
——只是因为遇见他。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她哽住了,她想再唱下去,沉重的历史却压倒了她,窒息着她。
此曲不可终,曲终泪如雨。
她从未如此深切地感觉到,她其实,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改变不了。
若他此时走,便也不是他,不是“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左副都御史。哪怕只改变一点点,他也已不是历史上,她记忆中的那个他。
大明忠烈公,杨涟。
“船到了”。不知何时船已停住。杨涟站起,看向棚子的出口处透进的一丝光,似乎在这丝暗淡的光中看见了大明过去和未来的荣光,微微笑了笑。“待河清海晏,再来黄河吧”。
她想抑制住泪,却再也忍不住。她知道,他会再来黄河,那时会有万人相送,会有父老攀附马首号哭,声震原野。
而那时,也正是大明王朝最后的余光熄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