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海崖学网 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赔(4)

时间:2012-11-04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那些米粒很快就不白了,被血染成淡粉色。血缓缓地流出来,好像舍不得那个小小的躯体,人的血其实挺少的,起码比我们想象的要少多了。这个孩子的血大约只有一小碗吧,流在黑棉祆上,红和黑一中和,就发出碧绿色的光,就像大红纸上写的墨笔字一样。

  我趴在那孩子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我本来以为人已经没救了,想不到他的心强膛而有力,像马驹一样结实。我一阵狂喜:心还在跳,就有希望啊!我站起来刚想喊人来帮忙,又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珠。一个活人,是绝没有那样惨白的眼珠的,我急忙俯下(禁止)去再听……没有,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小小的身子像一口空箱子,只有极轻微的破裂声,那是捅出的血泡被风刮破了。

  我始终搞不明白,当时听到的真是孩子最后的心跳,还是我自己想象的声音。我听到身旁扑嗵一声,像一个板凳倒下了。我很迟钝地看了看,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躺在孩子的身边,脸同孩子一样毫无血色。

  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和丈夫盲流来边疆,丈夫死了,给她留下了这个遗腹子。

  那声招致男孩亡命之灾的呼唤,就是女人发出的。她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意,只是出于习惯,招呼她的儿子。孩子从小就训练出来了,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立即撒腿往家跑。好像妈妈的声音是铁丝,系在孩子的关节上。孩子穿过我的车前方时,妈妈正在远处,什么也没看见。她只是出于下意识地喊她的孩子,她隔了一会儿就要这样喊一声,就像有些妇女隔一会儿就要拢拢自己的头发一样。

  男孩劈头就往回跑。他忘了刚才还招过手的那个钢铁怪物……

  你一定惊讶我怎么把这件事说得这么冷漠,因为它在我的心里翻腾的时间太长了。就像一块熬过太长时间的骨头,没什么味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像蜘蛛丝缠绕在我的神经上,我只有不断地叙说,才能稍微麻木一点。

  后来的事,我就不详说了。安葬,给抚恤金……都是按规矩办的。我们汽车部队常发生这类事故,处理起来有条不紊的。

  事故发生的原因很清楚,我的责任并不大。用一种残酷点的说法,那个孩子的行为简直就是自杀。是他撞到我的轱辘上的,再高明的驾驶员也难以挽救局面。

  大伙对我挺同情的,但终究是一条人命啊。军事法庭判了我两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就是说,我还呆在部队里,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人歧视我。开车这个行当,容不得笑话别人,说不定哪天你就撞上了。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是我自己提出暂不开车了,做营区的卫兵,我没法从那种碾过人体的感觉走出来,不知道时间能不能救我。

  听说孩子的妈妈醒过来以后,孩子已经给拚在新衣服里面了,敞开的胸部用纱布给填满了,看起来孩子比活着的时候还稍胖了一点。

  处理这事的工作人员,把钱递给了苦命的母亲,听说她没怎么闹,先是不断地哭,后来也就不哭了。

  在贫困地区,钱是一种神奇的药膏,什么伤痛都能治。大家都说这件事的善后不复杂。女人还年轻,可以再嫁,可以再生孩子。加上她是盲流,势单力孤的,估计也没什么族人聚众为她家闹事。要是死者属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可就棘手多了。

  女人很温顺地接了钱,那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呢。周围的老乡羡慕地看着她,心想就是她的儿子活着,一辈子也给不了她那么多的钱。孩子多的人家甚至想,自己的哪个孩子要是碰到了这样的事,就好了。

  大家都认为这事了结了。已经用钱赔了命。

  几个月以后的一大中午,正轮我值班。夏天了,戈壁滩晒得像铁鏖子,一个幽灵似的女人,披着黑头巾,飘悠悠地逼近了我。

  我打了一个寒战。没有看见她的脸,我就知道是那个死了孩子的女人。

  她走过来,抓着我,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是谁碾死了我的儿子吗?”

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名家散文  爱情散文  散文诗  抒情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