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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3)

时间:2012-11-04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唐最雄完全不看我,对着浑黄的天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要对你说我的故事。你知道,每逢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必须要对人说点什么,要不我就过不去。”

  他说的“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是指鹅这种动物还是越来越狂躁的震颤呢?

  我不知道。但我作出了想听的表示。

  “你压死过人吗?”

  这是他的故事的第一句话。

  我吓了一跳。司机这个行当,也像渔民一样,有着许多深刻的忌讳。不许说“翻,不许说“死”。我一路上恪守行规,没想到唐最雄破天惊地地说出来。我结结巴巴他说:“我没……没有。你知道,主要是没这个机会,我不会开车……”

  他毫不在意我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副驾驶。小鬼一路辛苦,已经睡着了,随着颠簸,发出轻一阵重一阵的鼾声。

  我忙说:“他听不见的。”

  他说:“我不是怕他听。我的故事,我们汽车团里都知道。每当有新兵入伍,我就要给大家讲我的故事。虽说每讲一次,就像拔掉一颗槽牙,使我鲜血淋淋,可我还是愿意讲。我是怕他听烦了。”

  我说:“一路上都是小鬼开车,他累得醒不来了。”

  唐最雄开始讲述,声音干燥得像芦苇在摩擦,已经近黄昏了,窗外是匍匐的大漠,风沙旋转成直筒,仿佛要将我们卷进天庭。极低矮的梭梭草在风的空隙里不可思仪地挺直了叶脉,在窗玻璃的底部形成行程不规则的曲线。

  那时我已经是老兵了,早起有徒弟给我打洗脸水了,你不用可怜他们,他们是为了从我这儿多学点技术。技术比力气值钱多了。我开车的手艺很高,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后来练的。不是的。我一开始学车就特别的灵。

  人,可以分为两类。学一门手艺,要么是一学就灵,一练就精。要么就靠着熟能生巧了。那是笨人编出来鼓励自己的话。

  我很年轻,就成了技术尖子,挺骄傲的。我开了5年车,连车身上的一块漆皮都没有碰掉过。到现在也没有碰掉过,人是软的。但是我把人给压死了。

  那天我开车路过一个村子,男孩子站在路边,我看得很清楚,大约10岁,穿着一身黑衣服。眼珠很亮,好像河里沾着水的石头子。他向汽车招手。非常偏远地方的人,见到外来的人就很亲。有时车都走出很远了,他们还招手,有点傻气。我知道在有孩子的地方,要慢行。因为孩子会有叫人想不到的举动。他在路的右边,突然横穿公路。我停下来等他,让他平安地跑了过去。我越过了和他平行的位置,我甚至看见他龇了龇牙。他的牙很白,那时候还是充满了生命力的,像碎碗碴子一般耀眼。在他身后,我踩了一脚油门。车像被抽了一鞭的马急驶起来。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呼唤,非常怪异,像一种野兽的啼叫。那个孩子像被牵着线的木偶一样,猛然折身,向我的车轮扑来……

  我完全惊骇住了,甚至忘了踩刹车。其实就是踩了刹车也毫无意义,汽车刚刚接到加速的指令,就像箭已经射出去了。你能把自己呼出来的气收回去吗?你尽可以使劲做吸气的动作,可是无论你吸进去多少空气,都不是你刚刚才吐出来的那口气了。那口气已经被天意给收走了。

  我感到车的左前轮被垫了一下,仿佛平日碾过一袋面粉,不,它比面粉可要柔软得多。但也不完全是软的感觉,软中有硬。似是在蒸得很嫩的活鱼里,突然遇到了粗大的刺。

  这就是孩子又脆又嫩的身体,在充气很足的轮胎下爆裂的感觉。然后是一个小小的气泡破碎声,好像我们把一个吹得不大饱满的气球,用力捏炸了,有轻微震手的感觉……

  我下了车,扑到男孩身边。他斜躺在我的车轮下,露出的骨茬像尖利的牙齿,挑着一块块皮肉。我看到了那个破碎的气泡,那是孩子的胃,像书本一样摊开在公路上。最恐怖的还不是这种血肉模糊的情景,而是在我的汽车轮胎的花纹里,填着一粒粒白色粘稠的物质——那是男孩胃里的米饭。他一定是个粗心的孩子,来不及细嚼慢咽,许多米粒还保持着刚蒸出来的模样,雪白而完整,好像完全没经过牙齿的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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