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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修(2)

时间:2012-11-03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当了医生的乔一水,后来正确地分析出人害怕时尿多是因为心里紧张血流增快,血像山洪暴发似地通过肾脏,肾就滤出了更多的水。这就像往筛子上倒的河砂多,筛出来的石头子也多一样。

  姚小蒙去上厕所,穿过一重又一重天井。这同自己家不一样,自己家的厕所就在单元房内,汪老师的家中的厕所在院落最深处。她几乎迷路,突然听到一阵啪啪啪、啪啪,有节奏的敲击声,像一曲晦涩的歌谱。她想起一部电影叫作《永不消逝的电波》,她在那里面听到过这种节奏——那是电台在发报!姚小蒙被自己的重大发现吓破了胆,她没有胆量去寻觅这声响发出的准确位置,连厕所也没有去。所有的尿都倒流回血液中了。

  “乔……一水,你睡了吗?”她颤颤惊惊地问。

  “我没有睡。我想明天一早我们坐头班车回家去。”

  “你不上厕所去吗?”

  “我没有尿。我不去。”

  “你去吧。你要是去了,你就会发现一个秘密。”姚小蒙把乔一水从暖和的被窝里拉出来。

  乔一水被秘密吸引着,披起了衣服。很快,她就回来了,脸白得像月光下的一块碎镜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姚小蒙想她应该说听到了什么,结果是看到,这说明秘密之外还有一个秘密。她不甘示弱地说:“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去的。”

  “我想汪老师是一个特务!”

  啊!

  连最先听到发报声的姚小蒙都吓了一大跳。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

  “我看见汪老师穿着一件绸子衣服,闪闪发光,像是洋铁皮做的一样。她正和几个人在商量什么事,头像羊犄角似地抵在一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点的是油灯!”

  那天晚上,这一片停电了。孩子们一直没有去拉灯绳。在他们受过的教育中,所有的特务聚会时,点的都是油灯。

  女孩们把倪正叫醒,把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他。倪正像梦游似地被逼看去看了一趟,回来时竟比女孩还要激动。他看见汪老师正在吸烟,油灯光是从下面往上照射,这个角度的光芒使任何人的脸都显得狰狞而恐怖。还有银光闪闪的绸缎夹袄、笔直的硬领代替了平日朴素的大翻领。那个温柔美丽的女教师在扑朔的灯焰中消失了,从烟雾中浮起另一个女人,像连环画中的地主婆。

  孩子们在昏暗中惊恐地睁大眼睛,断定自己堕入魔窟,他们很想有所动作,但是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或是能干点什么。他们焦急地等待着,觉得事情既然有了这么不寻常的开头,一定还得发生下去。直到无边的困倦像一床黑而柔软的毯子,将他们裹胁而去。

  第二天阳光灿烂,所有昨天晚上的事都像一个吓人的童话。汪老师穿着洁净的翻领服装,为他们买来大饼油条。他们都饿了,吃得忘了一切。等到吃饱了,他们就快快活活地同老师家人告别,回自己家去了。

  汪老师把他们送到汽车站。那时候逢到过年过节,汽车站上也有人卖票。汪老师为孩子们买了票,一放在他们手心里。

  这个汪老师跟那个穿绸缎衣服,抽烟,手指像发报一样动弹的女人,是一个人吗?孩子们迷惆地看看太阳,太阳的光线像注射器推药一样,把温暖注入他们的体内。他们昨天晚上都忘了掐掐自己,主要是当时真实的绝想不到要掐自己。他们又想互相核实一下情况,一看彼此问询的眼光,就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怎么办呢?”下级问上级。在少先队员眼中,三道杠是智慧和力量的象征。

  “我们应该向公安局报告。”乔一水在公共汽车拥挤的人群中说。

  可是,报告什么呢?在黑夜中显得那么铁案如山的证据,在阳光下突然像蝙蝠一样藏匿起来。

  “那我们就暂且不去报告,暗暗观察她的活动。等情报搜集得多了,咱们再一块报告,你们说好不好?”大队长到底是大队长。

  “好哇好吃”两个下级齐声欢呼。他们不单因为这个主意妙,而是为不必再纠缠在这件可怕的事情上而高兴。

  他们很快把这件事给忘掉了。他们恰好13岁,这是一个充满幻想和叛逆的年龄。如果把每一个13岁少年脑子里掠过的念头,都用化学药品固定下来,一定会塞满一个庞大的博物馆,并且令所有的成年人胆战心惊。他们会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会怀疑周围某个熟人是外星球的奸细,或者干脆认为自己爱唠叨的祖母是一条大灰狼变的……

  这一切都本该消失的。他们面临升中学的关口,汪老师很负责地抓他们学习。他们虽然有时会恨恨地想起:你也许还是个特务呢,别这么神气!但更多的时候,不得不俯首听命。

  汪老师没有察觉到孩子们轻微的怪异。她虽是大学,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被从中央的机关消洗出来。她没有学过儿童心理学,她不知道少年有一个反抗期,她只是全力以赴钻研把孩子们学习提高上去的规律。

  一切如愿以偿。大队长、中队长和那个进步最显著的学生,都考上了重点中学。家长们很高兴,孩子们也很高兴。他们在毕业前与自己的老师和好如初。因为除了那恐怖的一夜,他们再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他们在中学读了8个月的书,从此开始了“史元前例”。他们被高年级学生戏称为小萝卜头,中学里的一切还没来得及熟悉,他们又长又大的尾巴还留在小学没甩进中学的大门。他们目赌了所有的热烈所有的澎湃,听得见自己的骨头麦苗拔节似地咔咔作响,可中学不需要他们。

  不知哪个学校一个聪明的男孩,提出一个响亮的口号:杀回小学闹革命!

  啊——呜啦!孩子们欢呼起来。那时候他们学的是俄语,这个表示欢乐的词像多少年后的ok一样风行。

  从初中的老末到小学的老大,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划时代的变化。乔一水和姚小蒙已不是大队长和中队长了,中学是一个群英荟萃的地方,她们已同倪正一样成为平民。大家快活地抒了别情,想起自己神圣的使命。

  “真没想到,咱们那个时候的革命警惕性就那么高!”乔一水由衷地赞美一年半以前的自己。

  “听说汪学勤已经给关起来了,正等着咱们这发重磅炸弹呢!”姚小蒙说。

  “主要的还是你们俩说吧。我补充行吗?”倪正仍旧是很憋厚老实的样子。

  孩子们高兴极了,充满无与伦比的自豪。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所有压在头上的大山都在一夜间轰然倒塌,自己就是天生的革命者。

  他们争着回忆那天夜里对特务汪学勤的发现,互相补充想像着把事情织补得天衣无缝。汪学勤现在就关在一问小黑屋内,等着他们批斗。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门前,突然一齐站住了。

  “你先进去吧!你是大队长。”倪正推乔一水。

  “大队长怎么了?这次就非让你先进,你还是个男孩呢!”乔一水掩饰住内心的怯懦,很有气魄地说。

  “别争了。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进!”姚小蒙说。

  他们砰地推门进去,好像一个汹涌的浪头。汪学勤正坐在桌前写检查,她第一个表情是充满欣喜的。当年她最喜欢的几个学生,长高了长大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树枝一样摇曳着,想去抚摸他们的头……

  三个人惊愕地后退了一步。他们的汹汹气焰在老师的这个习惯性动作面前,好像绵白糖泡进了水里。他们拥挤在一起,对老师的传统畏惧像虐疾一样发作,他们躲闪着,好像老师的手是一场突然袭来的风雨。

  乔一水毕竟当过大队长,她对自己和同伴们的怯儒很不满意,在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了。少女柔美而洁白的指掌,在空中像划水似地游动着,空气嘶嘶叫着,裂开一道黑暗的峡谷。她的手像鸽子一样飞了过去。毕竟只有14岁,还没有成年的汪老师个高,乔一水的手只击到了汪老师脖子与面颊相连的部位。那里是一个水坑似的凹陷,女孩子的手背,便像被虫噬过的树叶,不情愿地翻卷了过来……

  就像暴雨中是先看到闪电而后才听到雷声。许久之后,时间长得乔一水感到手指发酸想回去睡觉了,他们才听到震耳欲聋的皮肉撞击皮肉的响声,很清脆,像气球爆裂时的声音。

  残暴是具有传染性的,孩子们都举起手来……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汪老师惊愕得像一头被击中的母鹿。她什么都想到了,可她没想到自己最喜爱的几个学生,会向自己高举起手掌。那些手掌比半年前大了一点,像一枚枚闪亮的白烨树叶子,她甚至看清了胖而圆的小手掌上婉蜒的纹缕,像一条条嫩红色的河流……她其实是常常看到风铃似的小手掌的,它们高高地举起,像栽在课桌上的一种奇怪的植物,忽而生,忽而灭,全凭她的意志而生灭不已。现在,轮到她向她最心爱的学生,提一个自己一生都无法解开的问题。

  “因为你发电报……”

  “因为你是特务……”女孩子尖锐的声音像鸽哨,一样,即使在诅咒的时候,也很悠扬。

  “因为你抽烟……”乔一水感觉到了证据不充足,抛出了她认为最有分量的事实。六十年代是一个节俭而扑素的时代,她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人抽烟。

  汪老师没有感到疼,所有的感官都进入了思索的提问: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情形下她当着孩子们抽过烟呢……

  “打人的感觉,像一副手套,粘在我的手指上,这么多年了,怎么洗也洗不掉。”乔一水站在丝绸商店花团锦簇的橱窗前说,脸色端庄而平和。在马路上,走着许多这样温文尔雅的中年知识女性,你绝想不到她们曾经有过的凶猛和残忍。

  “所以,我们才要找到汪老师。不但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姚小蒙如今活得磊落而洒脱,几乎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她有许多朋友,她慷慨地为朋友们办事,觉得自己像甘霖一样普渡众生。但她内心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块隐病。许多年来,她把岁月像积雪一样堆在上面,她以为自己成功地遗忘了这件事。现在,积雪轰然倒塌,它非但没有将一切消失,反而保管得栩栩如生。

  比较起来,也许倪正的罪恶要小些。在巴掌的起落中,小男孩是控制了胳膊上的肌肉力量,只要大队长和中队长不说他是叛徒,他愿意手下留情。他想汪老师一定也感觉了这一点,因为人脸是感觉最灵敏的地方。她妈打他时,哪一下轻,哪一下重,他心里都有一本账。许多年后他才懂得,不在于手的重量,而在于手的高度……

  他们急给汪老师买块绸缎,挑来捡去确定不了颜色。后来决定买支人参,野山参和高丽参又恰好没货。买吃的水果食品吧,乔一水坚决反对,说这太庸俗了,又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代。姚小蒙说要高雅的,那我们去买一束鲜花吧!大家都非常赞成,兴冲冲地挤进花店,人家说鲜花要预订,现有的几株有点凋零残败了。

  突然,他们眼前一亮:这不是乔一水说的萤火虫飞过,而简直像颗照明弹炸在眼前。

  这是一家很大的工艺美术商店。无数珍宝玉翠,像小妖的眼睛似的,在黑金丝绒铺就的台面上,熠熠闪光。

  那个穿着巨大翻领的整洁制服的老女人,是不会喜欢这种东西的。

  越过这些珠光宝器的饰物,真正吸引他们视线的,是一套乌黑如炭的福建大漆烟具。一个小脸盆大小的烟灰缸,一个精美绝伦的烟盒,端放在椭圆形的托盘里,仿佛是黑色大理石雕刻而成,润泽而温暖地等待着他们。

  “对!就买它!”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能评判老师吗?他们想借此道歉吗?难道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有资格对老师说:您其实是完全可以吸烟的……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但在无数的商品之中,他们一眼看中了它!

  “你们俩个把它买下来。我再去转转。”倪正不容置疑地扔下这句话,匆匆走了。两个女人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他不再是那个憨厚的男孩。

  大队长和中队长很顺从地采纳了普通队员的主意,细心地挑了一套绝无瑕疵的烟具。倪正赶了回来,手里托着一枚像金龟一样耀人眼目的打火机。

  “多少钱?”姚小蒙问。

  作为医生,乔一水毕生致力于反对吸烟,但她很赞赏倪正的想法。现在,就更加完美了。

  倪正报了一个价钱,很便宜的。作为一个对烟具颇有研究的女人,姚小蒙没有揭穿他。这种打火机的价钱其实很昂贵。

  他们把东西递给购物小姐,让她用铝箔包扎成一个很美丽的包裹,还用红丝带扎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他们终于在林立的居民小区找到了汪老师的新居。离天安门已经很遥远了。

  他们按响门铃,有悦耳的音乐响起。从门铃的考究来看,汪老师的晚年,该是很安逸的,大家心里很宽慰。

  一位腰系白围裙的小阿姨开了门,听他们讲清来意,很热情地说:“请进。很欢迎你们。汪老师这两天总在念叨你们。不过,”她侧身将他们让进门厅,压低声音说,“讲话时间可别太长,汪老师的病很重,是肺癌……”

  礼品盒子上的红蝴蝶,像活起来一样,飞呀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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