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死去
有一段时间没有与文怀沙先生通电话了，为了北京建国学堂请他担任顾问的事，拨通了他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沙翁的声音中气十足，心里很为他的健康高兴。待答应了面邀的请求，沙翁便谈到他为林北丽写的送行诗《神州有女耀高丘》，他说这首诗竟然让林北丽即将停搏的心脏延搏了一月之久，使因患肝癌极度痛苦的林北丽减轻了痛苦，最后在安谧中告别人世。这自然是一个奇迹，是医学上的一个奇迹，人文学上的一个奇迹，也是诗歌的奇迹。
对于林北丽，以及林北丽一家与沙翁的情谊，我是知道一些的。在与沙翁相处的时候，他曾多次说到林北丽，说到林北丽的家人。他在为《徐蕴华、林寒碧、林北丽诗文集》所作的序中说：“北丽是我童年时代的朋友，是我的小朋友或老小朋友。”他们是几代人的交情，林北丽是位极具才华的女性，十岁便有传世诗：“溪动冰凝水不流，又携琴剑赴杭州。慈亲多病依年幼，风雪漫天懒上舟。”沙翁对这首诗极为推崇。
我和成砚一行人来到沙翁的书房，他向我们朗读这首诗：
生来自“偶然”，
死，却是“必然”。
“偶然”是“有限”，
“必然”是“无限”。
作为一位医生，我见证过太多的生死。当年，我站在产床边，迎接一个个新生命的诞生，随着产妇痛苦的呼唤，新生命哇哇地呐喊着来到人世。他们诸事懵懂，不知道为了什么来到人世，来到人世要干些什么。神话中说上帝会有些安排，但他的父母，他的亲人，含着迎接他们来到人世间的医生无法沟通上帝，大家一片茫然，人们在茫然中欢呼着新的生命的诞生。当然，事出有因。这原因便是他们父母的结合，精卵的结合是诞生生命的必需，诞生一个什么样的生命实在偶然。
生之为人，就有一个做人的问题。
沙翁写道：
人类最高的学问，
是谦虚和无愧，善良和虔诚。
王阳明说：“人生大病，只是一个‘傲’字。”方孝孺说“虚己者进德之基。”“无愧”，应该是对得起别人，对得起自己。“善良”和“虔诚”，则更是人生美德。卢梭说：“善良的行为使人的灵魂变得高尚。”培根说：“利人的品德我认为就是善。”“虔诚”，指的是恭敬而有诚意。有人把诚信比喻成沟通心灵的桥梁，认为善于欺骗的人，永远到不了桥的另一端。做人当然还有许多美德，具备以上几点，也十分宝贵了。
对于死，沙翁以“息我以死”和“死不足悲”来劝导林北丽。接下来写道：
不必躲避躲不开的事物，
用欢乐的情怀，迎接“新生”和“消逝”。
对于生命来说，死亡是一个陈旧的游戏。
对于个体而言，却是十分新鲜的事。
人，有着长生不死的愿望。一个良好的愿望，仅此而已!
当年的始皇帝，灭六国、一统华夏，拥有阿房宫这般巨大的豪宅，拥有战无不胜的千军万马，拥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拥有上万名美女的缠绵，他奢想不死，奢想永远占有他得到的财物，永远一霸天下。始皇帝派了许多人马去寻不死药，自己也亲自出马，到东海去寻仙山，到泰山去沟通上帝，以求达到不死。但是，他没有做到，不到五十便一命归西!后世的皇帝们，也积极寻求不死药，吃得最多的是仙丹，不但没有人不死，可查到生卒的209个皇帝平均年龄只有39岁，与他们同时代的老百姓平均年龄为57岁，老百姓的平均寿命比皇帝多活18岁。
生物之由生到死，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蜉蝣，朝生暮死。野草，一岁一枯荣。人在二十五岁之后，随着对氧的利用功能的下降，逐步走向衰退，走向死亡。贵为皇帝，拥有极强大的保健力量，不能阻止死亡，百姓自然也不能不死，死，是必然的。既然躲避不开，那就昂首面对：
一滴水如想不干涸，
最好的办法是滴人海洋。
使林北丽心脏延搏和神态安谧的，还应该和另一段文字有着重要的关系。
从“个人”到“人类”，
乃至我们居住的地球……
所占据的时、空都十分有限。
因而我们所知也十分有限，
我们不知道的领域却是无限。
如果死亡是黑暗，可以武断：黑暗后面必然是光明。
……
结束这荒诞的“有限”，
开始走向神奇的“无限”。
只要想通这浅显的道理，
我们顿时就进入了“极乐世界”。
宇宙有多大，我们实在知道得太少太少。两千多年前严肃的史学家司马迁骇叹：“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那里面的怪物，个个模样怪怪的，本领也怪怪的，他们是外星人，还是神话了的妖怪?三星堆中，几千年前埋下的那些纵目、大耳怪摸样的青铜人，是真实的记录，还是臆想的展示?暗物质的研究，使科学家们提出，占宇宙95%的物质，可能会是人们看不见的暗物质。
地球人一死，会不会有点什么东西跑到别的地方去?可不可以借用史圣司马迁的话说：“余不敢言也。”
最近看到一则国外报道，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物理学家拉斐尔·布索领导的一个研究小组宣称，根据他们的计算结果，宇宙会在37亿年内毁灭。有的专家认为，他们的这一研究结论不足为信。说实在话，37亿年，太久太久。37亿年以后的事即便是可能的，现人类也不用着急。但是这些研究提示人们，事物在发生着变化，人会走向死亡，金钱、财产、肉体会灰飞烟灭，连宇宙都会灰飞烟灭，能长一点时间存在的恐怕只有精神的东西了吧!
佛教中，有一个极乐世界。按佛经中的说法，这极乐世界“乃永离众苦，第一安稳之谓”。这里所指的众苦，即生、老、病、死等八苦。我不是佛门中人，不知道极乐世界的好处，曾经请教过一位高僧，他说那地方好得很，接下来便说到《阿弥陀经》里面的记载：这个极乐世界中，菩萨无数，讲堂、精舍、宫殿、楼观、宝树、宝池等均以七宝庄严，微妙严净，百味饮食随意而至，演出万种伎乐，其人智慧高明，颜貌端严，但受诸乐，无有痛苦。这应当就是佛国吧!
死而能进入极乐世界，自然是许许多多人的美好愿望。客观一点来说，面对死亡，人们实在很难知道以后的事。
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三日，一架满载乘客的飞机坠毁在冰天雪地的安第斯山脉。二十七位年轻人劫后余生，在面对死亡的七十二天中，他们有太多的思索。
生还者之_，乌拉圭的南度·帕拉多后来在一本《我不会死在这里》的书中写道：以前一直以为生命在当下是真实的、自然的事，死亡只不过是“活着”的结束。现在待在这个了无生气的地方，我惊恐地看清楚，死亡才是一个持续不断的，是基础，至于生命只不过是个短暂薄弱的梦。他说他在绝望中想到母亲和姐妹的柔情，想到父亲的爱，正是这些爱增加了他生存下来的愿望和能力。
书中有几段话很精彩：
“我吃惊地发现，这山虽然深具威力，但威力却没有大过我对父亲的依恋，他们无法粉碎我爱人的能力。”
“此时我感到一阵心平气和，脑筋清楚无比，在这清明心思中，发现一个单纯又惊人的秘密：死亡有个对立面，这个对立面不仅仅是活着而已，也不是勇气或信心或人的意志。死亡的对立面，是爱。爱才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只有爱才能把人生变成一个奇迹，并从苦难与恐惧中汲取宝贵意义。”
一个真实的面对死亡72天的人的思索，多么深刻、多么难得的思索啊!
“必然”是“无限”。
也许是林北丽心底的情谊，也许是沙翁诗的“唤醒柔情万种，荡起千般爱意”(庞中华语)，也许是沙翁“把万千抚慰送上”(韩兰芳语)，创造了林北丽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