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长李祥从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出来以后，脸一直抑郁着，直到下午下班的时候，还呆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咀嚼着书记的字字句句，回味着他那诡异并闪着凛冽刺目的眼神，心里不断地抽着凉气。
在官场厮混这么多年，他懂书记话里话外的暗示，他已不可能作为即将召开的人代会上副市长候选人了。言下之意，既然如此了，他在某些方面要知进退，要勇于承担责任。
天色已晚，他披着点点繁星，独自走出市政府大院，第一次感到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任凭怎么用力脚下还是那么沉重。为三九仞，功亏一篑，他的精神骤然坍塌了，对自己原本灿烂的仕途感到迷茫了。昏暗的路灯像瞌睡人的眼，没精打采地悬吊在道路两旁，枯燥而乏味，但不知它从哪里来的力量，却把他瘦弱的身躯拖成一个恐怖的黑影，并随着他的步幅忽长忽短，忽左忽右，摇摆着，寸步不离。他回头开了一眼市政府大门，募地发现脚下的黑影也随之停止了游动，静静地躺在大理石碎块铺成的人行道上，目不斜视地仰望着，心底不禁噤若寒蝉。他急忙拦了辆出租车，飞快地钻进去，想尽快甩掉那个如影相随的幽灵。
“李秘书长?”出租车司机疑惑地望着他，显得十分惊讶：“您也坐出租车?”
“你是……?”李祥同样疑惑地望着对方。
“噢，像您们这样的大人物是不会认识我的。”出租车司机自嘲地说着：“我是在电视里认识您的。”
“噢……”
“秘书长，”出租车司机放慢语气，刻意降低嗓门殷勤地问道：“您上哪?”
“回家。”
“哪个小区?”
“噢，锦……”话到嘴边，李祥又平静地咽了下去，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到郊外清风岭水库。”
出租车司机熄了火，更加诧异地望着他问：“这么晚了，您到清风岭水库?”
“我的老家就在水库旁边。”李祥嗓门嘶哑着，用低沉的声音补充说道：“家里老人有点事，我想回去看看。”
“那您怎么不从单位调一辆车?坐出租车回……像您这么大的官……”
“现在……”李祥不想和一个出租车司机说太多，才说了二个字就转了话题：“打表到清风岭水库需要多少钱?”
“您这么大的官，坐我的车，是我的荣幸，还说什么钱不钱?”出租车司机有点激动，边打火边说：“遇到您，是缘份，也是我的福份。您坐好，走咧。”
“那可不行?!”李祥说着掏出一张百元大钞递将过去，说：“你们出租车也挺辛苦的，还靠它养家呢，怎么能不收钱呢?”
“这，这……不……不……”
“拿着，你打表，不够，我再给你一张。”
“够了、够了……”
清风岭水库距市区有五十多公里，李祥的老家就在水库北侧三里路的山脚下。每个月底周末，无特殊情况他都会回来看望年迈的父母，陪他们说说话，聊聊天。每次回来，都是市政府小车班的司机下午把他送来，然后第二天上午把他接回，常年如此，司机也习惯了。然而，这次他却在月中的正常工作日，鬼使神差地要坐出租车回老家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出租车出了城，很快就到了清风岭水库，李祥向司机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在水库边下了车。出租车司机执意要把他送到家，他谢绝了，并说村里狗多，车进村庄动静大，影响村民休息;他还是一个人走回去踏实。
送走了出租车司机，李祥没有立即朝水库北侧的村庄走去，而是伫立在原地，向零星亮着灯火的村庄默默地凝望着。苍白的月亮，孤零零地在山坳的上空悬着，时而娇若羞花，时而满目疮痍，任由大自然妆扮着。星星眨着细眼，躲在暗灰色的浮云背后，不时地探出脑袋，偷偷窥视着，哆嗦着,让人生怜。良久，李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朝通往水库的坝顶上坡上走去。
昨天他还憧憬着的美好愿景，现在却如雾般消散了。而这个愿景，也刹那间划作一条湍急河流，在他胸中无法泅渡。那河流湍急的声音，也仿佛即将变成他生命的绝唱。他想这么多年来，明知道有些事是错的，却还要拼命去保持，去维持，不能因为不情愿，而是确实是不得已;明知道前面的路没了，却依然还要前行，因为不前行，结局会更悲惨，更无法预料。站在这静寂的山坳里，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书记咄咄逼人的眼神，正如这山坳夜晚里深秋刺骨的寒风，把他的最后一点幻想刺破了。他踽踽独行，黑影依旧相随……他想自己犯过的错，有一些是由于个人能力，有一些是因为刻意回避，而更多的时候是不假思索便茫然地站到了上级的一边，以至于错了一次又一次而无力自拔。官场原本就是一个大染缸，就是一个混淆是非的地方，它能使好人变坏，坏人变得更加疯狂……。走着，想着，他来到坝顶，望着水中倒映的满月，心里倒豁然开朗了，手心，额头也出现了些许暖意。死亡并不可怕，甚至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关键的关键是你怎样去面对死亡。荆轲无人理解，伯牙无人理解，庄子鼓盆而歌更无人理解。天生万物，万物息息相牵，惟有死亡是最公平公正，不论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谁都无法拒绝死亡，只是早一天迟一天而已。李祥突然感到他想去的地方，有欢声，有笑语，还鲜花……正当他陷入遐想，嘴角露出笑意的时候，手机响了。
“喂，”李祥刚按下手机的接听键，里面就传来了妻子的声音：“都快十一点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李祥一般晚上十点之前都会回家，否则他会打电话与妻子说一声。今天，今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你快回来，有事。”妻子急促地说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在老家呢，今晚回不去了。”
“你在老家?”妻子不相信李祥的话：“那我刚才打老家的电话，爸怎么说你不在?”
“我?我……”
“你快回来!真的出大事了。”
“不就一个副市长吗?我不选了还不行吗?上午书记和说过了。”
“书记?就是书记的事。”妻子说;“书记今晚到省委开会，被留下了!”
“你怎么知道的?”李祥也有点意外，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告诫妻子说：“不要瞎传。再说省委巡视组不还没撤吗?事情还不会这么快就……”
“我一个同学刚打电话说的，书记真的留下了。你没事吧?现在纪委办案不论路子。”妻子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该发生的都会发生的，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