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樟树下】/ 离兔
岁月可以风干眼泪,治愈伤痛,也可以酿造香醇美酒。若是将一段思念放入其中,会如何?是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或是独自凋谢化为春泥?且看易晏如何将这段思念用他独特的方式在岁月中留下一笔笔难以抹去的痕迹。
大樟树下
文/离兔
一、雪中树,树下人
雪夜的天空,没有繁星点缀,更无彩云装饰,甚至连那冷冷的月也隐没进了天穹极深处,让人无法得见。然而,雪夜也有它独特的魅力,比如那些纯美的白色花朵——纯白的花儿,在寒风的带领下,不断的自夜空飘洒而来,为沉寂的大地穿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棉衣,触目所望,一片纯美。
雪的到来,为这片天地增添了一份寒冷,也带走了一丝喧嚣。
时至隆冬,寒意彻骨。
……
桐城城东有一座占地大约在两万平米左右的度假庄园,名为“天人享休闲度假村”。规模不算太大,但是在以旅游闻名全国的桐城县中,却是稳居其同行业业首之位,享誉桐城内外。
在如今科技迅猛发展,物质条件快速提高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都得到了想要的面包和牛奶,尤其是身为经济发展强县的桐城县,更是此中佼佼者。
腰包鼓了,人们自然而然得便会去寻求更多的享受,如旅游,如Shopping,再如……在寒冬腊月,雪飘满天的季节,皆是白雪映霓虹的日子里,随同家人、朋友、同事一起去某某度假庄园,带着纯纯的念想,看看纯纯的白雪,赏赏纯纯的梅花,那简直就是一种天人享受。
……
易晏拍了拍左肩飘落的几片雪花,撑开了伞,往庄园门口走去。
穿过庄园大门,一团厚厚的积雪重重的落到了地上,发出“嘣”的一声,短暂的打破了这天地的宁静。积雪原本覆盖的位置,显露出几个大字,隐约间可以看出是“天人享欢迎您”六个字,不多时,便又被不断落下的雪花覆盖。
易晏没有看到积雪落下的场景,更不会关注身后庄园的招牌又在何时被雪花覆盖。他只是撑着伞,慢慢的走着,雪中的脚印随着他的迈步延绵远去。
易晏家住县城西侧,与“天人享”正好是一东一西,一条笔直的宽阔大道直通两地。
在经过一棵需双人围抱的大樟树下时,易晏停下了脚步。
大樟树很大,大到如果有人站在树下抬头望天,那么看到的绝对不会是想象中的蓝天白云,更遑论在如今这大雪纷飞的季节。如果是在盛夏,那么大樟树的繁枝茂叶下必然是处纳凉的好去处,然而这是雪天。
雪也很大,大到就算站在大樟树下,依然还有大量的雪花随着寒风的流动在树下往来不停。
所以,易晏不是来避雪的。
他放下伞,任由如絮的白雪落在头发上,脸上,肩上,以至全身。大雪天中,路上除了极为少量的一些车辆缓缓行驶而过,几乎不见一个行人,因此,也没人知道易晏在大樟树下做了什么。
不到一会儿,易晏于大樟树下迈步而出,来到离它不远的一家院落之中。
小院门口挂着一张招牌,泛着些许灰暗的招牌,似因年月的关系显得有些老旧了,也不知店家为何还未将它换掉。
细细看去,便可看到招牌上写着三个正体汉字——涵香阁。
……
二、那一年,那场雪
九年前,那时的桐城县,处处农田野地,远没有如今的繁华丰茂,没有接天的大厦,没有往来如梭的大量游客,更没有“天人享”这三个字,整个桐城县,乏善可陈。
那时的“天人享”只是一处计划中将拆未拆的老校舍,当然,此中的“将拆未拆”是个正在进行词,因为这在两三年前就已听说这个计划,却迟迟未有动作。
易晏其时高二,正值青春洋溢之龄。
那年冬季的某一日,天空纷纷扬扬地落下了如蒲公英似的雪花,轻轻的,柔柔的,落到人的脸上,烙下一丝丝的凉意。
这是那一年中的第一场雪,也是易晏觉得最为倒霉的一天。
因上午体育课时与同学一起冒雪打球,不慎患上了感冒。说起来感冒不算什么大病,但对于不生还好,一生难了的易晏而言,这就是非常折腾他的一件事了。本想着下午请假回家休息,却发现课桌上那一堆堆的作业根本就不允许他回去,故而他也只好带病上完了一整天的课,直至晚习的结束。
当然,所谓的倒霉自然不会仅仅只是这些。
晚习结束,易晏如往常一样来到学校停车棚,准备解锁骑车。突然发现,他的自行车不见了。寻找半晌无果后,终于万般无奈的承认自己的自行车被偷了……
于是,他只好向学校传达室的张伯借伞。
伞,是借到了。然而,令易晏傻眼的是,张伯借他的这把“伞”很是与众不同,至少易晏从小到大,还不曾见过有人在下雨天,或者下雪天撑过这样的“伞”。
当时张伯是这么说的:“易晏啊,张伯这儿没多余的伞了,要不你把王大妈的这把水果滩上用的遮阳伞拿去凑合着用吧,至少挡挡雨雪还是管用的。”
……
无奈之下,易晏卯着全身的劲儿,双手用力的握着这把“齐天巨伞”,并在满天风雪的叫嚣中徒步回家。
桐城说小不小,说大也就那么一圈。从城东的学校走回城西的家,听起来似乎很远,其实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事。
易晏走在回家的路上,心绪不知飘到了何处,想来应是在报怨今日太过倒霉不堪。
雪,在易晏沉默的步伐中愈下愈大,未过多久,零星的雪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混着少许的雨水自天空簌簌而下。
伞下的易晏耸了耸肩头,对着握着伞柄的双手重重的呼了一口热气,并将身体缩得更紧了一些。
走出校门,沿着校门外那条名为“新世路”的大道一直往西,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再行十余分钟,便可看到易晏所在的农村。
当然,这里所谓的十余分钟,只是针对于行车的速度。
所以,对于此时正在路口等待绿灯闪烁的易晏而言,他的回程之旅尚且有些遥远。
“10……”
“9……”
“8……”
“7……”
易晏不耐烦的望着对面的红灯慢吞吞的跳闪着,心情愈加烦闷了。
焦虑的等待后,那让易晏觉得异常可恶的红灯终于停止了跳动,正要迈步走去,突然,一丝咳嗽的声音自雪幕中隐隐传来。
易晏潜意识地别过头,将伞面微微抬高,好奇地望向身后的大雪,只见一道在茫茫雪幕中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顶着漫天大雪由远处缓缓走来。
望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易晏诧异的想到,难道今天还有比他更霉的人?
是的,至少眼前看到的情况便是如此,那道身影与此时包裹的如粽子一般的易晏相比,确实很是单薄,而且(他?她?)还没有打伞,雪花落在(他?她?)的头上,慢慢地积起一层浅浅地白色。
说来漫长,实际上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随着临近,易晏看清了那人的脸庞。
她是一个女孩,一个年龄应与自己相仿的女孩。她长着一张很是可爱的娃娃脸,一头乌黑秀发被她塞进了头上那顶绵质的连衣帽中,并在两肩处各露出了一截短短的发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些许冰凌,帽檐下的那张小脸,似因天气的寒冷,在她的脸颊上画上了两个淡淡的红晕,更显她的可爱动人。
她低着头,似乎全然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她,她只是安静地往前走着,插于口袋的双手始终没有伸出,任由雪花肆无忌惮的落到她的帽子上,以及那张显得越来越红的脸蛋上面。
风雪中,时不时的会传出几丝咳嗽的声音,透露了她此时并不好过。
不知是遇到了同样走在风雪之中的另一人,减少了些许易晏心中的不平,还是因为看到了这让他感到莫名怜惜的一幕,总之,此时易晏心中的不耐消退了很多。
走近之后,许是终于发现了同在雪幕中的易晏,她抬起了头,看向易晏,或者说,看向易晏头顶的那把……大“伞”,微微一愣。
三、一把伞,两个人
发现她的目光穿过风雪投射而来,易晏转过了头,脸上生起一阵火辣,这才发现绿灯早已过去,可恶的红灯又出现在了他的双目之中。
雪花依然不知疲倦地随着寒风的吹拂飘洒而来,茫茫雪幕中,两道不算高大的身影静静地杵立在风与雪的交错中,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沉默中,易晏突然感到一阵别扭,这才想到身后的女孩并未如自己一般被厚厚的衣服重重包裹,甚至连一把隔断大雪用的雨伞都没有,于是开始琢磨着自己是否该做点什么。
正在易晏矛盾的思虑中,身后的女孩快步经过易晏,往前走去。
易晏下意识的伸出了左手,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不知说什么好。
并未做太多思考,易晏紧紧地握了握撑着伞的双手,迈开了脚步向前急步走去。
“你……前面那位同学!”
许是风雪太大,大到还未等易晏的话语传入前面那女孩的耳中,便被吹散;许是易晏的声音太轻,轻到根本无法传递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的程度,只见女孩并未回头,依然默默的向前走着。
然而,易晏知道,风雪或许很大,但绝对无法吹散他的声音,他也知道,他的声音也许很轻,但却必定能够穿透着重重风雪,让话语的对象听到他想表达的意思。
因此,他更是知道,女孩没有回头,不是因为风雪太大,也不是他的声音太轻,而是前面那道单薄的身影压根就不想理会他。
想到这点,他放慢了脚步,望着那道身影渐渐地将要消失在这满天风雪的阻隔之中,突然微微一笑,然后又快步追了上去。
“她肯定是个乖女孩。”易晏不无道理的想到。
又是一阵咳嗽传来,易晏加快了步伐。
“喂,同学,我是好人!”
是的,易晏说了一句让人感到莫名奇妙的话语。
果然,那道身影在听到这句话后明显停顿了那么一瞬间,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还未等易晏走近,便又抬步向前了。
“同学,这么大的雪,不撑伞会感冒的!”他已然忘记其实他自己本来就身处感冒之中。
易晏终于追上了她。
没经女孩的同意,易晏便将大伞撑到了她到头顶,顿时隔断了她与雪花的距离。
女孩始终没有说话,任由易晏将一半伞面让给了她,在这寒风中慢慢地向着心中的目的地走去。
“幸好大伯拿了把大伞给我,两个人撑着一点都不显小。”
“你刚才不理我,肯定是因为你家人交待过你不能和佰生人说话吧。”
“同学,这么大的雪你怎么不撑伞呢?”
“同学,你家住哪儿啊?”
“同学?……”
……
一连串的提问之后,易晏发现她始终闭着口没有回答,不禁吐了吐舌头讪讪一笑。
雪越下越大,道路上早就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双脚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地也渐渐地被刷上了一层雪白,抬目望去,一片银装素裹。
蓝色的大伞早在不知何时便变成了一朵如在行走的白色大蘑菇,偶尔因为寒风的吹拂而摇晃一番,却始终将蘑菇下那两个小精灵的身形牢牢的护住,不被风雪侵袭一丝一毫。
若在平时,谁要是撑着这么一把大伞在外晃悠,必然显得格外的别扭和碍眼。然而,在此时此刻,在这寒风呼啸,大雪吩飞的新世路上,看着这把与众不同的伞在风雪中留下一串串延绵无际的印迹,看着那对年轻男女渐渐地消失在这风雪之中时,有的只是一种和谐,一种温馨,以及一种……淡淡的感动。
新世路至东,是一所中学,至西,是一个名为“易庄”的农村,也就是易晏从小长大的地方。在这东西之间,还有数个大小不等的村落,比如此时易晏与女孩经过的这个。
在几年前,此处还是一片田地,尚未有民房盖于其上,不过后来好像是政府安排了一些外省之人移民到了此地,才开始弄砖砌瓦,到了最后逐渐发展成了一个小型的村落,久而久之下,此地便被挂上了一个简单的村名——移民村。
在移民村一棵大樟树下,女孩停下了脚步,示意自己的家到了。
一路上,女孩没有和易晏交谈过一个字,一直都是易晏在自娱自乐式的讲述个不停。从初一说到初三,从老校舍说到不知是否会出现的新校舍,从最可恶的化学老师说到长得最漂亮的那个音乐老师。
虽然都是易晏一个人在说话,但女孩并未露出厌恶的神色,这让易晏觉得也许这位女同学只是太过内向,不善交流罢了。
因此,这近一个小时路途,虽说寒冷,却也并不显得太过无聊。
见女孩走出大伞遮盖的范围,易晏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叫什么,故而正想开口自我介绍一番,也好打听一下女孩的芳名。
“我叫。。。。”
“谢谢你。”女孩微微一笑,一扫之前的沉默,并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看着女孩真诚纯洁的双眼,看着女孩那因嘴角上扬而显露的小酒窝,看着满天的冰凌雪花在他与女孩之间不停的飞舞打转,易晏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女孩说完,不等易晏继续说下去,便向一处砌有一圈围墙的院子里走了进去。
易晏抬头看着女孩的身影慢慢的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抬头望向身边的这棵大樟树,叹了口气,搓了一下双手后,又吃力地拿起大伞,撑好,继续走。
……
四、大树皆为樟,知暖唯涵香
……
坐在“涵香阁”靠角落的一个位置,易晏随意的撇了一眼东墙上挂着的一首小诗,点了一份“五彩煎饺”和“特色辣味饭”后,便不再关注其它。
许是天寒地冻,今日涵香阁中除易晏以外,并未迎来第二个顾客,于是略显冷清。
“这雪说落就落,看这势头,不知道还得下多久哟!”
不知何时,店家走到了易晏眼前,并隔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易晏抬头看了一眼这位店家,笑了笑,继续吃饭。
“看来这几天是要没生意了,也好,就当放个小假。”店家的话语带着一股浓重的外地口音,合着他憨厚的笑容,直爽中透着朴实,让人感觉很是亲近。
“您可不能放假,不然我上哪儿去找这些好吃的?”易晏打趣道。
“桐城这么大,还怕没个地方吃哦。”
“这可不同,在其它地方没您这味儿啊!”
“哦?”店家仔细的看了看眼前这个外形俊俏,五官分明的小伙子,欲待下文。
“桐城第一家,当之无愧!”说完,易晏又将一个五彩煎饺塞入嘴中。
“你这小子,就是会说话,哈哈!”店家听得咯咯直笑。
……
涵香阁中,易晏与店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说到这雪天,店家微微皱起眉头,埋怨这鬼天气把客人都赶跑了。又说到如今这桐城,店家脸上又露出朴实的笑容,直说国家政策好,把他一家子从贫困的老家移到了这富庶的桐城县,让他有了个小本生意,过上了小康生活。谈及他老家,店家不禁露出唏嘘感慨之色。然而当他说起自家那个还在另一座城市读大学的女儿时,他那提早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溺爱与欣慰的神色,以及那一丝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的自豪。
“店家原来还有个女儿啊。”
“当然,我的乖闰女不但人长得水灵儿,而且聪慧得很呢!”店家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易晏说他做的饺子全国第一似的。
不,比这还要得意!
外面的世界依然飘着漫天大雪,易晏来时的脚印早已被雪花覆盖的看不到丝毫痕迹,院外的那棵大樟树依然安静地矗立在风雪之中,在大多树木都枯萎沉眠的冬季,它却仍然生有一片繁茂的枝叶。苍劲有力的枝干,托起满目的树叶,阻挡了多数雪花的落下,使树下某个不算秘密的小秘密不被风雪所侵蚀,以至消失。
是的,九年以来,它都是这么做的。
店内,由于店家不停地唠嗑,易晏始终如一的认真倾听,环境尽管还是冷清,却并不清冷。
“小伙子,我来这移民村两年了,开了两年的铺子,你就吃了两年我做的饺子,说起来,你倒是本店最忠实的顾客了!哈哈!”今日的店家,不知为何,总是缕缕发笑。
“这可得归于您的功劳啊!”说着,他将最后一个饺子送入了嘴中。
“我可没见其他人像你这样,再说了,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味的嘛!”
“您不是说了嘛,这是种忠实,对生活忠实,对这‘五彩饺子’的忠实,正巧,我刚好是个忠实的人。”易晏口齿不清的说道。
“小子,你老实说,这两年不断地来这儿,是不是藏了什么主意,是不是打了我家宝贝闺女的心思?”
“店家大人,您老了,我可是刚从您这儿才知道您还有个女儿啊!”
“切,那你现在知道了,有没有心思?”
“我哪儿敢呐!”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家闺女出落大方,有心思的男孩儿也不知多少呢!”
“店家,不不不,岳父大人,我有心思也得看您有没有这意思啊。”
“你这小子……”
语毕,涵香阁中又传出一阵畅快的憨笑声。
院外的雪地上,不知何时来了两条土狗,似这雪花勾起了它们的新鲜感,不停地在雪地上爬来滚去,耍玩得不亦乐乎。
易晏早已吃完,却还没离开。
店家是因为反正没有生意,有个人说说话倒也不错,而易晏则是外面风雪实在太大,难以起步。
时过半晌,鹅毛般的大雪终是稍稍地降下了那猛不可挡的势头,易晏便在这时选择了离开。与店家开玩笑似的打了声招呼后,易晏便撑着伞重新回到了那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易晏踏在厚厚的积雪上面,软绵绵的,犹如走在了以棉花铺就的路上。回想起刚才涵香阁中的对话,易晏露出一副追忆的神色。
涵香阁做的东西确实非常美味,易晏也不得不佩服店家这一手艺的高绝,然而正如店家说的,世上没有吃不腻的东西。
也许,世上真的有种东西不会使人感到腻味,反而会随着光阴的交替愈来愈浓,那……叫做思念……
因此,这两年来,易晏从不间断的去涵香阁,断然不会是因为那里的煎饺,更不可能是那店家的女儿。
他去涵香阁确实藏了一个别样的心思,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一个深藏了九年之久的秘密。
……
……
五、思念的味道
九年前的那一个雪天,易晏徒步从学校走回了家中。也不知是路途的遥远,还是那柄大伞的沉重,等易晏回到家时,却发现在这个漫天飞雪的冬季,竟热出了一身汗,更让他诧异的是,原本的感冒也似乎随之好了许多。
易晏窃喜:“看来今天也并不是那么霉嘛!”
只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于感冒的好转,还是别的什么……
由于自行车被偷,加上路上积雪厚实,再联想到前日感冒好转的原因,第二日,易晏索性决定走路去学校。
如此往反了数日,果不其然,往常不折腾易晏十天半个月不肯离去的感冒还真的彻底的消失了。
感冒好了,易晏于是在思虑着要不要继续这么走下去。
“路途太远,天天要走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好漫长啊……”
“不过倒是能够当做锻炼身体,说起来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要走的话,还得天天早起,回家又得很晚了……”
正是想着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易晏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一抹身影,长长的睫毛,红彤彤的脸颊,还有那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
“决定了,以后徒步上学!”
……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在同学们不断地诅咒声中渐渐临近,一晃眼,二十天时间悄然而过,再过不久便要考试了。
这二十天里,易晏每日早出晚归,考试的压力似乎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每天都充实得像个发电站似的,一刻不停的复习着。
自从易晏步行上学后,不少同学都感到诧异,然而更让他们疑惑的是,这二十多天中,不管是暖阳当空,还是阴云密布,他都随身带着一把伞,那把伞不是学校中同学们用得最多的那种折叠式的短柄雨伞,而是份量更重、伞面更大的那种长柄大伞。
因临近期末而带来的紧张,几乎让易晏无瑕他顾。然而,在他心中,却始终有某件事,或者某个人使他频频分心。
二十多天的时间里,除了学习的时间,易晏不知走遍了校园几圈,最后确定她应该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不然近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会一次都没见过。
二十多天,近50个小时的往来行走,却始终没有和那道身影再次相遇。
他很失望。
什么叫失望?
当心中生起了某种念想,当这种念想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加深后,便会产生一种叫做期望的情绪。
一些人在表达对某些事物所想达到的某种目的时,但又不想表示得太过张扬,或想说得含蓄清高一些,通常会用“淡淡的期望”这句话来表达。
然而,这五个字本身便是矛盾的。何为期望?期望是当某种思想强烈到一定程度后才会产生的情绪,即已期望,何来淡淡?
而当这种强烈的思绪得不到发泄,或找不到宣泄口时,便会演变成一种称之为“失望”的感情。
所以,当易晏对于那道身影的念想,达到了某种以他当时的年龄可以达到的极限,又因这数十天时间的遭遇,从而产生了失望。
就这样,在怀着即失望,又紧张的心情中,期末考正式来临!
六、同学,你等人吗?
这一天,天空泛着浓浓的灰暗,黑压压的乌云遮盖了人们抬头望去的目光,使人感到异常压抑。
沉重的两场考试过后,同学们迎来了一个半小时的吃饭时间。易晏翻阅了一下之前考过的课目的书本,核对了一番自己考试时的答案,微笑着走出了教室。
闲步在校园的走道中,易晏心中思量着接下来的那场考试一些需重点注意的地方,时而思考,时而皱眉。
与此同时,在校门外的一处花园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正怯生生的望向易晏所在的校园。看着时不时步入或者走出校园的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女孩的双眼流露出一抹向往的神色——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易晏微低着头,带着思索的表情走出了校门。易晏没有发现离校门不远处的那个女孩,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空,想起了身边的这把伞,想起了曾经的另一把伞,以及伞下的另一个人。
女孩看到了易晏,她看到他抬头望向天空的举动,也看到了他看着雨伞目露回忆的表情。
草草的吃过了午饭,易晏便回到了教室,用所剩不多的空余时间进行复习。
今天最后一场,也是下午唯一一场的考试,在一阵刺耳的铃声中拉开了帷幕。
安静地考试进行到一半,天空突然传来了一阵“隆隆”之声,由远而近,并越来越响。瞬间,豆大的雨滴如打翻了的墨盒一般,自高空哗哗而下。
考场中,易晏满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试卷,便离开座位,走到讲台上,将试卷交给了皱着眉头的监考老师后,走出了教室。
大多考场中,考试还在进行,易晏提早交卷,引起了考官的不喜,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将两三本需要复习的课本放入他的深蓝色单肩包后,撑起伞向校门外走去。
走出校门,右转直走,便是回家的方向。
在离易晏所在的学校大概一百米处,有一个公车站点,其上修有一个暗灰色的顶棚,以避雨遮阳之用。
此时灰色的顶棚下,一个身穿青色棉袄,并围着一块彩虹色围巾的女孩,安静地站着,似在等待着公车的到来。
站点,车棚,都是前些日子新建的,是为不久的将来开通公车线路之后所用。
所以,公车不会到来,这一点,易晏知道,她……应该也知道?。
易晏撑着长柄大伞走在雨中,刚出校门时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公车站牌下面,心想到,难道这人不知道这里是没有公车的吗?
一百米距离很短,短到易晏还未做更多的猜想,便已看清了那个站在顶棚下面的人的脸庞。
那人一袭青衣,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的两旁,时不时的在寒风中扬起。微抿的小嘴两边,各显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两排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眼眸一眨一眨,望着易晏慢慢走来。
易晏今天撑着伞,虽然比大多雨伞要稍大一些,却远不能与当时从张伯那里借到的那把“伞”相比。
所以,他知道,这次她看的不是伞。
一时间,易晏心中泛起无边忐忑,有紧张,有害羞,更多的却是某种期望得到实现后所产生的巨大愉悦。
“同学,我们又见面了呢。”易晏走向前去,笑着打了个招呼。
“嗯,是啊!”
这是易晏听到她说得第二句话,尽管两句话加起来还没有十个字。
“你……在等车,不不,等……等人吗……”
“嗯。”她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很柔。
易晏下意识的转头望了望身后,这条新世路的尽头,然后问道:
“等你家人吧?”
“不是。”
“同学?”
“不是……”
“那你……”
“等你……”
说完这两个字,女孩小嘴紧抿,微微低头,以掩饰此时让她感到的某种莫名的羞涩。
“啊?”
不等易晏发愣,女孩羞涩声音继续传来。
“我没有带伞……”
“那……我们……我们一起回家……”
“嗯。”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
易晏没有问她,为什么等的是他,而不是别人,紧张又激动的易晏没想到这个问题,哪怕就算想到了,他也不会去问。他怕,他怕问了之后,换来的就是永久的失望,所以他很直接的说出了“我们一起回家”这六个字。
于是,命运又一次地将这两个年轻活力的生命摆到了一块儿。
七、情窦渐开
近一个月的徒步上学回家,尽管早已习惯,却还是觉得路途太过漫长。然而,在此刻,他却觉得今天的这条新世路特别短——为什么学校不再远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和她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了。
同一把伞下的女孩,不知道易晏的这种心绪,她只是觉得,今天的事非常害羞,她竟然会特意的等待一个男孩一起回家。想到这时,她的脸上升起了一片淡淡的红晕。
易晏看到了她脸上的异样,想到上次风雪中的相遇,以为她又被寒风冻红了脸颊。
于是,他开口:
“冷吗?”
“不冷。”
短暂的开口后,随之又陷入了沉默。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或许只有那寒风往来两人周身所传出的呼呼之音,以及那雨水落到伞面上的哒哒之声了。
“我现在相信了。”女孩打破沉默,说道。
“相信什么?”易晏好奇的问道。
“相信你是个好人。”说完,她浅浅一笑。
“啊?”
正疑惑女孩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莫名的话语,他突然想到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第二句话——“喂,同学,我是好人!”
想到此处,易晏也不禁尴尬地笑了笑。
……
漫长和短暂,这两个都是描述时间的词语。但却不同于“一分、一秒、一年、一月、一日”,尽管后者也是用以描述时间所用,但相对于前者,它具有了一种准确性。不管发生在何时,在何地发生,发生对象又是谁,它的时间刻度永恒不变,不会因为任何因素的改变而改变。
然而漫长与短暂则不同,它们往往很难去准确的分辨。
因为要衡量这两个词的时间刻度,需要的不是时钟,日月这类用以记录时间的工具,它凭借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每个人都拥有,却都不同,并独特的感觉。
就如此时,相同的人,相同的地点,相同的时间,往日让易晏感到漫长无比的新世路,此时在他心中却觉得异常短暂。
因为,他看到了那棵大樟树。
于是,他又紧张了起来。
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多大了,又在哪里读书,甚至都不能肯定这里是否就是她的家。
这一切,他都想知道。
可惜漫长的等待,有时换来的总是短暂的相遇,不然书中为何把离别写得那么伤感,又把重逢描述的那般喜悦。
因为漫长,所以愈加期待,因为短暂,所以更显珍贵。
“你……我……”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对了,前面那个村就是我的家了,我和爸爸刚搬来不久,就是樟树边上的那家小院子。”女孩指了指几近眼前的那棵大樟树。
“你们是移民吗?”
“应该算是吧。”
“刚搬来不久?那你读书呢?”
“我爸爸说等下学期开学了再重读,到时候我们有可能是同学哦。”说着,女孩又露出了那个让易晏九年都无法忘却的笑脸。
“真的吗?很期待啊!”
“你家在前面那些村子里吗?”
“嗯,我们村离这儿不远,走十五分钟就可以到了,叫易庄,全村人都姓易,像我,就叫……”
易晏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女孩走到树下,拿出一把很小的刀,在粗大的树身上面划了一刀。
易晏走到女孩身畔,看到大樟树那深绿色的主干上面早已刻有数十道浅浅的刀痕,目露不解。
刚想提问,女孩便开口道:
“你是我来这里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今天是我们认识的28天。”
易晏细细数着,发现加上刚才女孩划上的一刀,正好是28道痕迹,顿时,一种浓浓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原来,她一直都记得我!”
女孩将小刀收好,放入了口袋,转过身对易晏说道:
“今天谢谢你,我先回家了,你路上小心。”
八、青涩的“爱”
也许是与易晏初次的相遇,让女孩对易晏有了一个最初的了解,加上之后二十多天时间里,女孩在校门外有意无意的关注,使她对易晏的了解有了更深的一步。
最后,今日一路上的所谈所感,她更是知道,易晏其实是个表面轻浮,内心细腻的男孩,更重要的是,她觉得他,是个好人。所以,她很开心能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认识一个能让自己感到开心的人。于是,她变得不再如第一次相遇那般拘谨,那般警惕。
所以,她喜欢他。
喜欢有好多种,最普遍的说法就是,喜欢是淡淡的爱,淡淡的喜欢是好感。而好感的来源则可以是各式各样。
如感动,如欣赏,如倾慕,如在某些方面产生的共鸣,如在某一瞬间开怀的心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它可以是主动的,也可以是被动的。可以是刻意制造的,也可以是无意识发生的,总之,好感是人与人交流中至关重要的一把钥匙。
爱,有的人说爱是长久的平淡,有人则说,爱是瞬息的升华。但无论如何,“爱”这个字,在它背后必然需要岁月的沉淀。
自古便有无数人穷极一生都在研究这个命题,却始终不得正果,由此可见这个字的份量何其沉重。
至少,当时的她担负不了这等重量。
所以,她的这种喜欢,不可能是爱,哪怕再淡也不是,只能说是种好感,或淡或深,只有她一人知道。
易晏也喜欢她,而他的这种喜欢,又与她不同。
易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情愫,只知当日风雪交加中,雪幕中的她嘴角上扬的那一幕,在之后的数十天中不曾消散一丝,反而越加深刻。
相较之下,易晏的这种喜欢则像是无意中发生,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何时开始。而女孩的喜欢,更像是因后天制造而生,因易晏的举动,让她产生了感动,因易晏的话语,让她感到了共鸣。
总之,他们喜欢与彼此在一起的时光。
……
易晏走了,往易庄的方向走了,在走之前,她与他说三个字:明天见。
他终究还是没有问来她的名字,不过他很满足,因为他知道,她记得他,也能感受得到,她在乎他,至少,她等过他,就如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中,他时刻等待着她出现一样。所以,易晏没有贪心。他等着将来某一日,她主动告诉他,告诉易晏她的名字,她的年龄,她的一切。
易晏很开心,非常开心,比考试拿了满分还要开心。
人与动物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动物只有本能,而人则有期待。当一只动物失去了本能,也就失去了生存的资格。人也一样,当一个人没有了期待,那么他也必将丧失人类所独有的一切感情,最终,生命的意义将仅止于生活与生存之间的挣扎了。
九、人逢好事精神爽
在满怀期待的情绪中,易晏安稳的睡了一个好觉,直至自然醒来。
第二天的考试,易晏觉得异常顺利,连核对课本这一举动都没做,甚至对接下来的几场考试更是毫无惧意,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味。
人常说,心情好了,做什么事都好。
这一日四门功课的考试,易晏顺顺利利漂漂亮亮的完成了考卷,没有去担心会考得如何,他没有自以为是觉得这次的期末考试他完成的非常圆满,只是他的心思早已放到了其它地方。
不管如何,他的心情很好,也许是因为考试的顺利,也许是因为某个人所带来的期待,今日易晏的精神非常十足,没有考前的压力,更无考后的放松,就这样近乎亢奋的等到了回家的时刻。
昨天的雨,在今日清晨时分便已停歇,如今行走在路上,除了仍然很是潮湿以外,已不需要打伞。
易晏拿着长柄大伞,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有什么美好的事物在等待着他一般。
脚步踏至地面,再抬起时,脚后跟便会带起无数滴的路水,其中有一部分随着惯性落到了易晏的裤脚上面。易晏抬起脚跟,看了一眼裤角,却没有在意,仿佛连他弯腰拍一下这么短暂的时间,他都不愿意花在这上面。
近了,终于又看到了那棵亲切的大樟树。寒风中,茂盛的枝叶左右摇摆,似在迎接他的到来。
用几近奔跑的速度,易晏来到了大樟树下。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环顾四周寻找女孩的身影,而是去看了一眼大树树干上那数十道浅浅的痕迹,是否又多了一条。
易晏靠近树干,目光急切地移到了女孩刻划的位置,还未开始起数便露出了笑容,有些显得呆傻的笑容。
是的,当女孩从院落中走出来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易晏双手拿着,不,此时或许用抱字更为贴切,他双手抱着那把使他和她走到一起的长柄大伞,如抱着某个心仪已久的女同学一般,温柔而满足。他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的树干,傻傻地笑着。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更清楚他在笑什么,于是,她的脸颊升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几缕寒风袭来,扬起了女孩长长的发丝,也带走了一些树叶。
风从东来,在席卷了大半条新世路后,最终在大樟树下徘徊停留。不知是叶的迷人,还是树的伟岸,使风迟迟不肯离去。
无数的叶簌簌而落,在风的穿梭中,在她温柔的目光中,在他傻傻的憨笑中漫天飞舞,却始终不曾飘远,似在激动风的追求,又似在欣慰树的挽留。
风,没有吹散她看向他的目光;叶,没有遮盖他因为她的笑容。
她们,更没有如书中所写那般,用五百年时间,只等来了一次无视的走过。
她不是书中那一棵树,他也没有无视的走过。
她看到了那棵树,于是她在树上留下了痕迹。他也看到了,于是,他站在了树下。
女孩慢慢步入漫天飞舞的叶幕中,微微扬起的秀发也随着落叶欢快的飘动了起来,似与它们一起激动,一起开怀。
易晏的目光从树干上那个独特的痕迹上面收了回来,穿过重重落叶,落到了女孩略带羞涩的脸上。
女孩走近。
“考试考好了吗?”
“嗯。”
“怎么样?”
“很轻松。”
“那明天起不用上学了吗……”
“嗯……”
“哦……”
对话很短暂,但却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于是沉默。
“这里离我家很近。”短暂的沉默后,易晏轻声开口。
女孩抬目望向新世路的西侧,没有说话,看了一眼易晏后,微微点了点头。
……
十、携手,无尽
在日落之前,易晏回到了家中。女孩答应易晏,会在某一天去找易晏。易晏也向自己承诺,寒假中,每个星期至少有一至两天去女孩所在的移民村。
雨夜的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幽暗的新世路安静地详躺在桐城之中,横贯了东西两侧。
在稍稍靠近西侧的一处路段,那里矗立着一棵需要两人以上拉开双手才能合抱的大樟树。本应绿色的树叶,在漆黑的雨夜中,却更显幽暗。
在大樟树主干约一人高的位置处,有着一条条短小的划痕,乍看之下竟有二三十条之多,从上至下看去,在最后一条划痕下方,刻着一副极小的图案。
那是一把缩小了无数倍的长柄雨伞,尖尖的伞顶,犹如童话故事里宫殿的屋顶似的,高高耸起。两条浅浅的划痕,被画出了一个漂亮柔和的弧度,构成了雨伞的伞面。伞下,两个小人侧着身体,抬起双手,将伞高高举起。左边的小人,在它的小脑袋上面,精心的刻了一些极为细小,并长长的划痕,是为小人的头发。
它,代表着女孩,右边的小人则代表易晏。
不知是女孩的无意,还是冥冥中早已注定,如果将这副小小的刻画倒个面再看,那么就会发现,它分明就是一个酷似爱心的图案……
这是他与她相识的第29天。
……
时过立春,已算春季,天地却仍然弥漫着淡淡冬的气息,只不过对于春日渐长的二月而言,那一点微寒的温度,丝毫阻止不了这片天地渐渐苏醒的盎然气息。
距离前一次的相聚,已经过去五天,又到了一次彼此约定好的时间。
正如前文所述,漫长与短暂有时候总是会两两矛盾,却又完美的交错着。
这个对于易晏非同寻常的寒假,在他和女孩一次次的相聚与分离中飞速流逝,转眼便过去了一半。所以,易晏觉得这个寒假格外短暂。然而,从五天前,女孩在那棵大樟树上划过那道浅浅的痕迹后,却让他又一次陷入了漫长的等待,尽管这次的等待只需五天。
幸而,在这短暂的寒假中,等待了漫长的五天后,他与她终于又再次相聚在大樟树下。
五天后的这一日,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天空露出了久违的湛蓝之色,风依旧弥漫在大樟树下徐徐吹动,仿佛自那日开始便再未离去过。
它吹在人的脸上,不再如前段时日那般彻骨,而是蕴藏了一丝丝的温度,使人感到微凉的同时,生起一种淡淡舒爽之感。
大樟树主干上面的某一处,被刻下了很多条仿若“一”字的划痕,数十个“一”字由下至上,整齐的排列着,如同扶梯。在这么多的划痕中间稍微靠上的某一段,刻着一副小小的图案。那是两个小人,携着手撑着一把长柄雨伞。凝视的久了,会让人恍惚中觉得画中的两个小人,一起撑着伞,正顺着那把小小的扶梯至树干缓步而上。
若是这些小小的划痕,能保持着每日的增加,那么总有一天,这把小小的扶梯会达到一种哪怕制造这把扶梯的主人也从来不曾想象过的高度。
……
一一、你我约定……
微风缭绕的树下,易晏与女孩两人负着双手,轻轻靠在树上,望向天空的双眼,不知是被微风的吹拂,还是被那稀疏阳光的照射,而缓缓眯起,配合此时风的柔和,树的安宁,以及两人彼此间的羞涩,使人生出了某种迷离之感。穿过茂密的枝叶望向天空的两双眼眸,如此时的蓝天一般,清澈而又纯洁。
“春节快要到了,我明天要和爸爸一起回老家了。”许久之后,女孩忽然转头,对着易晏说道。
“不在这里过年吗?”
“爷爷奶奶还在老家……”
“哦……”易晏眯着双眼,抬头看着大樟树繁茂的树叶,继续开口。
“什么时候回来?”
“要过了元宵之后吧。”女孩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轻声回答。
“那我等你回来,一起……吃汤圆。”
“嗯,一起……”
他与她的相遇,或许具备了一定的戏剧性,但他们之间的相聚却始终透露着一种淡淡的感觉。淡淡的看着彼此交谈,淡淡的对着天空眺望,淡淡的……靠着樟树发呆。
这一种淡,是因为相遇之后的期望,是因为开口之后的羞涩,更是因为,对于明日之后因离别带来的不舍。于是,在种种思绪的交错中,最终汇聚成了两个淡淡的音节——
“一起……”
易晏听到了女孩近乎呢喃的回答,不禁也有种脸红的感觉。不过,当想到明日之后,将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无法见到女孩身影的时候,他生起了一种即满足又失落的矛盾神色。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刚要开口,却在这时传来了女孩的声音。
“等我回来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的名字,到时我也会告诉你,现在你就叫我‘涵’吧。”她仿佛本就知晓他想问什么。
“寒?”
“三点水的涵。”女孩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了易晏的耳中。
“好!那我等你告诉我。”
此时易晏双眼流露的,却不是那种淡淡的目光,而是透着一份渴望,一丝期待,以及,一股极为强烈的执着。
也许是即将面临长时间的分离,因此,今天他们说了很多话,虽然始终都站在大樟树的树荫之下,但却说到了从前,说到了现在,说到了将来。
易晏在夕阳将将隐落之时,终于在依依不舍中离去。他记得很清楚,在临走之前女孩对她说的那四个字。
是的,哪怕是过了九年之久的后的今日,他仍然记忆犹新,甚至连当时女孩轻吐这四字时的表情,以及目光中所蕴含的不舍和期待,都记得一清二楚,从不曾模糊。
九年前的那一天,她对他说:
“明年再见!”
那是他们认识42天中的第五次相聚。
只是让易晏从未想过的是,这一句再见,却是真的不再相见。
自那天过后,已然过去了九个年头,谁也不知道易晏会等到什么时候,再过一个九年?或者两个,还是三个?无人得知。
这九年中,易晏从一个将将青春少年,成长为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这九年中,桐城县从过去的处处农田,变成了如今的繁花似锦;这九年中,易晏曾经就读的那所老校舍终于是被拆除了,却并未新建想象中的教学楼,而是出现了一个名为“天人享”的度假村;这九年中,新世路上开通了公车,更是时隔百米便会出现一盏明亮的路灯,使人哪怕于再黑的夜,也可以看清前行的路途。
这九年中,唯一没有改变的,或许也只有那棵常年不动,不畏寒暑,四季常绿的大樟树了。
树,依然透着浓浓的绿意。枝,依然让人觉得苍劲有力。叶,依然是那么繁华丰茂。关于它的一切,好似从未有过太大的改变。
仿佛这九年的岁月,并未在它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依然那么安静地,沉稳地矗立于新世路的东西之间。
也许,只有当走进之后,才会发现,原来并不是真正的一层不变。至少,那树干上面,清晰的记录着这九年的过往,尽管那些只是短短的一划,一痕,但在这看似简单的划痕之中,究竟蕴藏了几许相思,几多期待,几份执着,无人知晓。
不管是自己的转变,还是桐城的翻新,无论是天人享的出现,或是新世路的修整,于易晏而言,这都不是这九年以来最大的改变。
九年前,易晏于雪中与她相识,于树下与她相知,却几乎不曾步入过近在咫尺的那座小院。
可九年之后的今日,易晏正从小院走出。
走在风雪中的易晏,转头望了一眼即将消失在视线之中的那棵被披上了一层雪衣的大樟树,目露苦涩。
九年前的那一晚,夕阳的余辉渐渐地消失在了这片天地之中,沉重的灰暗一点一滴的开始侵蚀着四周一切。
易晏满怀忐忑的回到了家,他已经算清楚了从现在到明年元宵过后需要几天时间,他此时在想象的,是再一次相聚时的场景。
在见到彼此的那一瞬间,也许会显露出难以抑制的激动,也许只会选择一个淡淡的相拥,总之,易晏躺在床上,心绪难眠。
到了这里,失望这个词再一次被提及,为何?
因为真的到了那天,他没有露出激动的神情,更没有得到那个想象中的拥抱,因为他失望了。
……
院外的大樟树没有因为寒冬的褪去而显得高兴,也没有因为暖春的来临,而变得开怀。它依旧在风的伴随下,不停的飘落着树叶,似乎这叶永远也飘不完,落不尽。
一二、噩耗
春节,在人们默默的期许中渐渐来临。于是,一场浩大,而又乏味的盛会拉开了帷幕。
易晏忘了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个让他感觉此生之中最为漫长的一个春节,因为他的所有心思都花在了即将来临的大年十六,也就是元宵节过后的第一日。
大年十六,于大多人而言,是个挥别节日,重新拾起日常工作的一天,因此,很少有人会喜欢这一天。
但于易晏而言,这是特殊的一天,这是让他紧张兴奋的一天,这是让他期待了大半个月的一天。
这一天,终于姗姗来迟。
它迟,易晏却不迟。
晨时八点,易晏便兴匆匆地从家中一口气跑至了大樟树下,平时需走将近二十分钟的路程,硬是被他连奔带跑的只花了不到十分钟便抵达了目的地。
站在大樟树下,易晏背靠着树,喘着粗气,双眼目不转睛的看着樟树侧对面的那家小院落,期待着某个身影从院内走出。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转瞬便到了午时。天空中太阳射下的日光打在人的脸上,升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不甚舒服。
易晏却不觉得舒服,他等了一个早上,始终没有见到期待中的那个身影,于是他焦虑了起来。
但也仅仅只是焦虑而已。
因为他依然等着,从背靠着树,到蹲在树下,从单手玩弄着树枝枯叶,到双手托着下巴,他愈加的焦虑了,只是,他依然等待。
人常说,等待的时间是最漫长的,如坐电梯时,如等公车时,如,此时的易晏。
自早晨八点起,到现在已经过去近六个小时,其间易晏没有喝水,没有吃饭,但是饥肠辘辘的他还是等待着。
每当他想要放弃等待时,他便会安慰自己,也许下一刻就会从那座院子里面看到那张期待已久的脸庞,或者再等一会儿,就可以看到女孩开心的从新世路上跑来的场景,于是,他继续等待。
终于,在连续等了第八个小时后,也就是几近傍晚时分的下午四五点钟,他等不住了。
于是,他起身,用力的跺了跺那双因长时间蹲着而感到酸麻的双脚,然后慢慢地走向小院。
小院有扇铁门,所以易晏看不到院内的景色,看着被锁的铁门,易晏安慰自己,她和她爸爸只是没赶上今天的最后一趟班车,不然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和她温馨的去兑现他们彼此许过的那个简单的承诺。
易晏回家了,与来时相比,他这一次走得很慢,非常慢,用了近一个小时时间才在踌躇中踏进了家门。
一夜无眠。
第二日,易晏仍然一大早便出了门。
与昨天一样,铁门依旧锁着,新世路上也依然没有让易晏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眼看太阳在易晏焦虑的目光中,又一次的要躲进远方的那座大山,易晏心中愈发忐忑了。
她还会回来吗?
她不记得我们的约定了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看到眼前那一条条淡淡的划痕,易晏如同找到了某种使他坚定的理由,继续等待。
……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深潜了一季的鱼儿浮出了水面,迫不及待的去感受新春的气息。天空中除了飘浮的云朵外,也渐渐地多了一些别样的景物,细看之下,原来那是一只只的飞鸟,在春的呼唤中翩翩而至,伴随着云朵的浮动,发出阵阵欢快的啼鸣。
今天是易晏等待的第20天,是的,自那天过后,已然过去18天,然而,他依然在等,尽管他知道,这样的等待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早在8天前,也就是易晏等待的第12天,他开学了。
因此,与最开始时的等待不同,他无法再如往常一般从清晨开始等候。如此时的他,在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来到了大樟树下。
立身树下,目光落向不远处的那座小院落。此时的小院,很是安静,在昏暗的残阳中,甚至显得有些幽静。那把已生有些许锈迹的铁锁,颓然无力的挂在铁门上,一阵风吹过,发出难听的吱嘎声。
望着铁门,望着铁门后面的小院,望着小院中的那幢楼房,易晏脸上显露出一抹极为悲伤的神色。
这一抹悲伤的根源,源于几天前的一个傍晚,一个如此时一样,夕阳缓缓西落,残阳渐渐无辉的傍晚。
那天放学之后,易晏再次经过大樟树下,驻足停留,并凝视,然后兴奋,接着疑惑,最后……没有人知道最后,因为若是有了最后,便不会出现不久之后的那一首小诗,也不会出现那家因诗而名的“涵香阁”,更不会出现不知几许年华之后,存在于某人记忆中的那一抹莞尔……
所以,这个故事,不存在“最后”。
驻足的原因是他需要在大樟树下去完成那简单又重要的一笔,凝视的原因是因为那扇紧闭许久的铁门,今晚被打开了,所以他兴奋。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表现太多的兴奋,却有一缕缕,一段段,一阵阵哭泣的声音透过楼房,穿过小院,掠过铁门,最终飘到了大樟树下,飘进了易晏的耳中。
于是,他感到疑惑,疑惑过后,便是一种极度的不安。
带着浓浓不安的情绪,易晏第一次踏入了那座小院。
一三、车祸
在此之前,易晏曾不止一次的想象过小院内的场景,想象着他站在楼下,抬头望着女孩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并与他对望的场景。
近两个月后,易晏终于踏入了想象中的那座小院,也看到了想象中的那幢小楼房。只是,他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那一番四目相交,凝视并对望的场景。
此时不是四目,而是数目,或者十数目。
易晏刚踏入院中,便发现有数人向他投来目光,于是他止步。
这些人中,有在整理物事的,有在哭泣的,自然也有在安慰的。
随着易晏的出现,这些人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也仅仅只是一眼,一眼过后,该整理的整理,哭泣的继续哭泣,安慰的依然安慰,并未因易晏的出现而有丝毫改变。
易晏此时站在铁门口的院中,目光游动,试图找到那道能消除他此时内心异常不安的身影。
他从屋内寻到屋外,从屋外又寻至屋内,却始终没有发现那道身影。
于是他愣了。
愣的原因不是他反应慢,不是措手不及,而是因为他不想去想,不想去想接下来必然会去想的事情。
于是,他转头,向院外走去。
他不知道那一天他是怎么回家的,只是等他回到家时,早已明月高挂,时至夜澜。
易晏不敢去想,不敢去想为什么她没有遵守他们之间彼此的约定,不敢去想为什么那些人会哭。他只是觉得很痛,全身都痛,就犹如全身被针在不断的扎着似的,痛的撕心裂肺,痛的浑身无力。
……
晨时七点,易晏带着浓浓的黑眼圈,在母亲担忧的神色中走出了家门。
早已忘记是第几次路过大樟树,无数次的路过,终于因为某个人的出现,使他出现了停留。
今天,他又一次的在大樟树下停留。却不像以往那般,是带着期待,带着满足,带着淡淡兴奋的停留。
易晏呆呆地杵立树下,以往的那些情绪早已烟消云散,此时他的心中,除了无助,便再无其它。
再看铁门,已被重新锁上,小院也因此恢复了曾经的幽静。
院内很静,院外却很热闹。
易晏面无表情的走近人群,安静地听着从人群中传出的吵闹之声,半晌过后,他又面无表情的离开喧闹,向学校走去,越走越远……
……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春是四季中最美好的季节,也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因此,许许多多美好的故事,都是在春天这个使人感到愉悦的季节里滋生,发芽,以及茁壮成长。
柔和的春光肆意的洒向大地,让万物都感受到了它的暖意。
一座较为陈旧的教学楼四楼某个教室中,易晏靠着窗沿,目光落在窗外不远处的那条新世路。
阳光柔和的落到了他的侧脸之上,却并没有让易晏觉得有多么的温暖。相反,此时的易晏,正如身处冰窖一般,浑身冰寒。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
那天早晨,从大樟树旁的人群中,他终于知道了他一直不敢去想的那个答案。
那间小院的主人名为林伟,是数月前刚搬到移民村的外地人口。林伟原籍河南H市人士,似乎在移民至桐城之前,曾经营着箱包方面的生意,几年下来倒也算小有成就,攒下了不少积蓄。其下有一女,过完春节后正好18岁。
俗话说,商场如战场,没有到真正胜利的那一刻,永远都松懈不得,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原本在大家看来,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在一次意外的商业竞争中失败后,产生了不可逆转的破裂。
美丽大方的妻子留下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以及一屁股的债务离他而去。生意场上一败一败,数年之后,连多年辛苦积累的积蓄也都付之东流。无奈之下,他带着女儿来到了桐城。
林伟毕竟是生意人,初来桐城,便看到了此地的各种机遇——其时桐城正好是起步的阶段,各种行业都还处于蒙昧状态,正是开创事业,大干一番的黄金时期。于是林伟盘算着既然在H市摔倒了,那就在桐城重新东山再起。
时过年底,林伟本打算着,先等年过完,将老家年迈的双亲也接至桐城后,然后再开始他的事业。
然而,谁能想到,林伟这一次摔倒后,却是真的再也无法起来了……
时间回到大年初五,也就是林伟回到洛样的第十天。
在这十天的努力下,林伟总算是筹到了事业起步所需要的资金,一切也依照着他计划中的路线进行着。
一切,似乎很好。
这一天,下着漂泊大雨,天空布满了浓浓的阴云,并未因雨水的泻下而有丝毫的转淡。林伟带着刚满十八岁的女儿去她姑姑家拜年。
雨幕中,雨水不停的拍打着两人撑着的雨伞,传出烦人的哒哒声。
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礼品的林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儿后,思绪又回到了他日后的计划之中。
与此同时,大约离他四五百米外,一辆显得非常老旧的大众桑塔纳2000时快时慢的行驶在雨丝交错的大街上。不知是汽车实在太过破旧,还是其司机驾驶技术不到位,这辆桑塔纳2000小轿车,时而快,时而慢,忽而左,忽而右,让人看去,总显得很不稳当。
车身上面划满了各种各样的划痕,也不知道是在它奔波的岁月中留下的,还是在不久前新刻上去的。
女孩依然安静地跟着自己的父亲,低着头慢慢的走在雨中。林伟依然沉浸在自己创业大计的思绪中,向前走着。
不管是女孩,还是林伟,都没有发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一辆看去早该报废的汽车正向他们驶来。
“碰!”
一声极为清晰的撞击声打破了林伟的沉思,也使女孩抬起了头。
只是,已经晚了……
正当林伟收回思绪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正当女孩抬头试图穿过父亲的身影看清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抹黑影极速的飘了过来。
又是一声,也许是两声,只是太快,快到让人无法分辨。只听着前一声撞击声还未彻底消散,紧接着又碰的一声在雨中回荡开来。
随后,便看见两把雨伞缓缓的飘向天空,立刻,又在雨水的拍打下,无力的落下,久久未动……
不久后,H市电视台一则新闻播报中,出现了这么一段对话:
XXXX年XX月XX日,H市XX路段发生交通意外,导致两死一重伤昏迷,昏迷者尚在抢救当中。事故原因为肇事司机醉酒驾车,驶至XX路时,酒劲发作,不慎撞到了路边的消防栓,慌乱之下,又撞上了走于马路之上的林氏父女。林父与司机当场身亡,林女正处于抢救当中,尚未脱离生命危险。
……
一四、一首诗
天空射下的阳光依然那么柔和,新世路上的大樟树依然昂然,陈旧的校舍依然显得那么陈旧。
几滴雨水从高空落下,落至一半,便被微风改变了各自飘落的轨迹,慢慢的分开,越离越远,最终不知飘向了何处。
其中有一滴落到了一位正抬头迎向暖日的同学的脸上,她抬手抹去,微感诧异。继而又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此时阳光明媚的天空,于是她知道,这不是雨水。
……
春风来袭,吹得草木抖擞,吹得大地焕然,吹得樟树摇曳,吹得易晏……迷起了双眼。
数月前,同样一个风吹满天的日子,他与她共撑一把大伞默默地走到了大樟树下。只是那时的风很冷,甚至彻骨。在彻骨的寒风中,他却觉得很暖,心里暖。
今日,暖风习习,徘徊在新世路上,徘徊在大樟树下,徘徊在易晏周身。
看着那间紧锁的小院,易晏没有觉得温暖,相反,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收回目光,拿出小刀,在大樟树上刻下代表他与她相识的第83天的那一划后,易晏离开了树下。
……
人们常常会用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这类词语,以表达对于时光快速流逝的感慨。同样的,在想表达某个时段快点过去,甚至难熬的时候,度日如年,如坐针毡这类词语就会映入人们眼帘。虽然这些都是描写时间长度的词,但与前者感慨的心情不同,后者所透露的更多了一种颓然和无奈。
然而,不管是太快,亦或是太慢,都需要一种期待去衡量当时时间的长短。
期待光阴流逝的慢些,这样就可以留住更多美好的回忆。期待日月交替能更快一些,以至于能早日摆脱某段阴霾的时期。
摆脱,也表示着某种遗忘。
这段时间,易晏很痛苦,所以不美好。
这段时间,于易晏而言,比他经历过的所有阴霾加在一起都要阴霾无数倍,他想摆脱,却不想遗忘。
所以,时间的快慢,对于此时的易晏,没有意义。
他没有去在意前天下了场大雨,使老校舍的哪一处又漏了一地的雨水,更没有在乎学校一年一度的理科大比将在明日举行,似乎也忘了自己在某项课目中,被众师生隐隐期待着。
这段对于易晏而言没有意义的时间,他过得很浑噩。他曾想不顾一切的去H市看她,看她……是否还在。
是否……还能完成他们彼此间那个微不足道的约定。
只是,他终究没去。他怕当他去了之后,见到的,是另一片景色。
就这样,易晏浑浑噩噩的又过了十数日。
若不是每日大樟树下的那一划早已成为一种习惯,那么易晏也不会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他刻了,所以他知道今天是他与她相识的第100天。
一个不一样的日子,若不做些不一样的事来庆祝或者纪念,那么也就体现不了它的与众不同了。
因此,这个仅对于他特殊的第100天,易晏做了一件特殊的事情——
他写了一首诗,一诗无名小诗——
雪燕舞寒间,幽幽绿影斜。
花开涵香起,青青又一年。
于是,他爬过那扇紧锁的铁门,穿过那座幽静的小院,将那张写着小诗的精致宣纸郑重折好,并用信封将它封好后,塞到了门缝的另一边。
至此,这间静静的小院中,静静的楼房里,多了一封不知寄往何处的信笺 静静地躺着。
……
一五、此诗——涵晏!
寒暑往来,春秋更替,时间在人们无所察觉中或快或慢,或慎重或随意的流淌了九年。
九年,回想起来,应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如此漫长的时间却也在人们不经意间流逝了,九年间的种种也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也许,再过一个九年,就会彻底忘却吧。
世事大多如此,任何事物,有形的无形的,在时间的伟力面前,都脆弱的不堪一击。
然而,寒暑往来中,总有些事让你记忆犹新,总有些人使你无法忘怀。
如:新世路东西两侧之间的某棵大樟树,九年过去,并没有使它枯萎,也未令它更加茂盛。
如:大樟树主杆上面那一条条数之不尽的划痕,无论是那起始的第一条,还是最后一条,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显得模糊不堪,一条条,一道道,皆是醒目可见。
如:刻下这划痕的那一双手,并未因为九年的过去而使他在划下那一个个小小的“一”字时有丝毫颤抖和犹豫。
再如:那双坚定的手的主人,更不会因为这九年的时间,从而对某一道身影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模糊,甚至在这日渐加深的岁月中,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清晰!
九年中,易晏因为学业,离开过桐城,但无论他离得多远,总会每隔一段时间便回桐城一次,去完成那对他而言异常重要的一笔。
九年中,易晏毕业,并在桐城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九年后的今天,经过数年的努力与打拼,易晏坐上了公司中层管理的职位。
九年后的今天,天飘着雪。风雪中,易晏又来到了大樟树下。
取刀,抬手,划动,这极为简单的动作,他练习了九年,却始终不厌其烦的继续着,仿佛这一抬一划中有着无穷的乐趣一般,使易晏九年如一日,始终没有停止过。
其时,是他与她相识的第3263天。
在这之前的两年前,也就是女孩“涵”离开后的第七年。
涵离开了七年,那间小院,那幢小楼,以及那一封写有一首小诗的信笺,便安静了七年。
直到七年后的某一日,一位中年男子打开了铁门的大锁,并捏着鼻子伴随着扑面的灰尘中打开了小楼的房门,然后他看到了那封信。
于是,便出现了“涵香阁”。
……
站在大樟树下,听着不远处的某座小院传来的热闹之声,因此易晏知道,小院的门是开着的。
于是,他走进了小院。
寒风裹着白雪飘然而下,然后无声的融入积雪之中。
几片雪花飘过易晏双眼,使他前方升起了一片朦胧。透过朦胧,易晏恍惚中仿佛看到了某一抹存在于他记忆深处的身影。
接着,他笑了。
在易晏踏入涵香阁的那一刻,一位年轻的食客目光从东墙上挂着的那首小诗转移到了易晏身上。
于是,她也笑了,并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这首诗可有题名?”她开口问道。
“此诗,寒燕。”
“哦?”
似乎是听出了这两字的话外之音,年轻的食客含笑着听他继续解释。
“你?……”
“林若涵。”她轻声道。
易晏看着她,仔细的看着,认真的看着。渐渐地,眼前这道倩影终于与记忆中那一抹挥之不去的身影渐渐重叠,直至完美的融合,于是,他笑得更甚了。
“林若涵的涵,易晏的晏!”
听着易晏的话语,看着他双目中那种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才能流露的执着,林若涵的脸上慢慢地出现了两行清泪。
那是高兴的泪,开怀的泪,是久别重逢的泪!
正在这时,店家带着豪爽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
“小易,赶紧进来,今儿个汤圆做得有些多了,足够两人份的,就叫你这位朋友也一起来吃吧,这次我请客!”
“走!一起……吃汤圆!”
(本书完)
(九年之约,结于偶然,终于必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