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元县的夜晚要比京城的夜晚要安静得多,我将九娘下午带回来的花全部移到了后院。那片黑土最适宜这些娇嫩的花朵汲取营养,健康生长。
九娘曾是京城名动一时的青楼花魁,姿容绝色,一曲异域胡旋舞妖娆魅惑,引得无数权贵倾服。她身处酒色之地,浑身透着一股子妩媚之气,却偏偏爱上了丞相的末子。
当今丞相,何等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看得起青楼出身的九娘,即便她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也不过是他人眼中的浪荡女子。两人相约私奔之夜,九娘在相约的小巷中被一群下流地痞捆走,惨遭凌辱,自知无颜再与情郎相守,一时想不开便要投河自尽。
我恰巧从那石桥上路过,拽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救她一命。
最丑不过人心。
那昔日风度翩翩,一派斯文的丞相末子在河边酒肆与一女子谈笑风生,亲密不已。九娘呆立在我身边,已是全然明了。所谓的一往情深海角天涯不过是富贵公子习以为常的情场把戏,小巷中的惨遇也不过是那人厌弃的手笔,他怎么会真的舍弃富贵生活同她浪迹天涯。
她在一旁默默流泪,晶莹的泪花滴在冰凉的石墩上,砸出一朵绝望的花蕊。
“如今你还想死吗?”我看着她,望着她黑亮的眼眸。
她摇了摇头,语气哀戚:“我不想死,我要活着!”
我点头一笑,为她整理凌乱的发髻。
“以后你便同我一起,好好活着。”
“你是谁?”
“颂香。”
我与九娘搬来康元县已有半年之久,我们开了一家胭脂铺,以奇香闻名,她平日里奔走弄回我所需的原料,我负责研制。这样的生活,着实惬意的不真实。
伺弄好花草,九娘已经备好晚膳,她蹙眉坐在桌边,一粒未进。
“你要回京吗?”我在铜盆中洗濯手上的泥土,清澈的水即刻变得浑浊无比。
九娘表情十分纠结,秀眉狠狠皱起。屋内一时无言,良久之后,她才开口道:“他下月初一大婚,我必须去,我要让他知道我还活着,一生不宁。”
我叹口气,坐到她对面。
“已有半年之久,你的恨意却没有丝毫消减,反而愈来愈盛。你若是去了,恐怕难得脱身。”
九娘突然跪倒我面前。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我的裙裾。
“颂香姑娘,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可以帮我的。你一定有办法!”她的眼泪滴在我的绣花鞋面上,带着狠毒的凉意。
“九娘,”我搀起她,“你会下地狱的。我不愿见你那样的下场,你,还有别的活法。”
“可是我已经下地狱了,颂香姑娘,我不甘,他对我实在太狠,实在太狠,不取他性命,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我哀叹。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九娘,注定无法这关。
“我答应助你,只是这样也会毁了新娘子的幸福,她是无辜的,你得用性命去偿还,即便是这样你也愿意吗?”
九娘点头,万分笃定:“我愿意!”
“那好吧。”我起身取下柜上的一盒胭脂递给她。
“只需你们见面之时,抹在你的唇上。”
我走出屋子,合上木门。
下月初六深夜,九娘一身嫁娘装骑马而归,抱着一个锦盒匆匆归来。
我为她洗去一身的血污,替她换上亲手缝制的一件舞衣。
“我要死了吗?”九娘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她努力撑起上身,看着我,“颂香姑娘,麻烦你把锦盒给我。”
我将底部渗着血的锦盒递给她。她紧紧搂在怀里,笑的苍白而满足。
“他说过要和我浪迹天涯的,生死与共。我不能让他食言。”九娘神情已经有些癫狂。
我弯下腰宽慰着她。
“你做到了,九娘,他再也不会食言,他会永远和你一起了。”我伸手拂去她嘴唇上已经乌黑的胭脂。
“谢谢你。颂香姑娘。九娘若是有来生,必定铭报您的大恩。”九娘笑了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炸响。
大雨倾盆。
“你不该谢我。”我将九娘埋在后院她带回来的花草下,娇柔而悲苦的她终于并着她情郎的头颅葬在一起,不再分离。
京城丞相末子大婚中新娘被掉包,新郎惨死的消息飞快的传遍了整个国都,我坐在一棵紫藤树下想起九娘的那滴眼泪,胸口一滞。
鲜血喷在绿油油的地上,看上去竟是十分好看。
“怎么又咳血了?”一只手捏着锦帕擦拭我的嘴角,语气轻柔,“颂香妹妹,你若是可怜九娘,就不应该答应帮她杀了那男人,也不应该杀了九娘。”
年轻女子穿着一身粉色长裙,容貌艳丽,娇滴滴的声音落在耳边着实令人厌恶。
“与你无关。”我不愿与她多说话,扭头避开她的锦帕。
“怎的无关?”她收回锦帕,伸舌舔尽上面的血迹,“你明知我最不愿意见你难过。”
“你说那九娘傻不傻,苦苦爱着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千幸万苦地见了面,竟然不肯出手杀他了。”女子绕到我身后,抚上我的额头。
我躲开,起身走开几步。
“你不应该出手帮她。”
“但那是她的命数,你帮了她半年丝毫效果都没有不是吗?与其痛苦的活下去,倒不如我帮忙,快刀斩乱麻不是更好?”
女子笑着凑过来,看着我,“就好比我和你,你若是真的明白我的心意,就不会一直对我视若无睹,一直苦等那个人了。”
我浑身一颤,她嬉笑着拉住我的手,“不要生气,我知道你久留人间不愿回去的真实目的,颂香,我知道你不过也是自欺欺人罢了,玉卿已经魂飞魄散......”
我挥手过去,她已经消失,只留下晶莹的光点,只是幻象。
我无力地坐回去,紫藤花簌簌落下,铺在地面上,幽幽香气缭绕四周,头上烈日高挂,门外传来商贩叫卖的热闹声。
我端起一旁的茶盏,茶水已经凉透,花瓣无力的飘浮在水面上。
我在人间的第三百七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