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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在时光中的故事

时间:2018-01-16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蒋建伟  阅读:

有些人在你的生命中是必须存在的,不管你搬过多少次家,换过多少新的名字,不管你以为生活的起伏颠覆了多少的日月,又翻转了多少的年轮,当你静下来的时候,他总会撞入,让你在不情愿中,一遍遍想起他的面容和他的曾经。

这个人,是父亲。

父亲这个字眼,一直离我很遥远。我与他已经长达三十年没有见过,留在我记忆中的这个男人,他始终是阴沉着脸,挥着高高的拳头,追赶着打妈妈,狠狠地咒着我。每次放学后,最害怕的就是推开那扇门,从一楼的楼道就可以聽到三楼传来的争吵和妈妈的哭泣。我总是迟疑地上楼,到了家门口又转身离开。小时候的家庭作业,基本都是在厂里职工食堂的大圆桌上完成的,回家必经的路上,我会选择趴在那里把所有的作业写完再回家。

食堂的后厨里,飘来馒头的面香,一个系着围裙的阿姨走过来:“孩子,家里没有桌子吗?”

“有的,我喜欢这里。这里的桌子大。”

  • 后来每次去,她都会给我一个馒头,用一只几乎变形的茶缸盖端着,馒头漂亮极了,热腾腾地冒着气,蒸得开了花一般。接过馒头的时候,我就会觉得阿姨和馒头一起对着我在微笑:“孩子,明天食堂要会餐,你不要来了。”“孩子,你没地方写作业,我带你去我家吧。”阿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了呢?她是真的喜欢我啊,她说从没有见过比我更懂事更早熟的孩子,她说我小小年纪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她好心疼。认识阿姨第二年的那个下午,我第一次给她讲了我的父亲。

    父亲给了我们什么呢?一家三口只有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子,又是厨房,又是客厅,又是卧室。用一贫如洗来形容,应该一点不为过吧,家里唯一像样的家具就是两把红椅子,那还是厂里发的。

    这其实没有什么,最伤心的是父亲每月三十元的工资,一分不给家用,全部拿给了外面的女人。开始的日子,他们偷偷摸摸地在一起,渐渐地,他不再回家了,彻底搬着铺盖卷明目张胆地住在了一起。

    离开家的那天,父亲抱走了家里最厚的被子和褥子,就在他伸手拉门的瞬间,我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哭着喊:“爸爸你不能走,不能走……”我像一只可怜的小狗匍匐在主人脚下,然而我还不如小狗,小狗还有扔下来的骨头,等待我的却是飞起一脚:“滚开!”

    为了养活我,妈妈开始给别人做保姆,还起早贪黑地揽了很多的针线活,缝一只扣子一分钱,拼命地给裁缝铺子加工干活。一个人的眼泪到底有多少升呢?我只知道,她流过的眼泪,足以装下那个破烂而冰冷的房子。

    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从学校出来背着书包直奔父亲的办公室。

    我一脚踢开门,一个女人正坐在父亲的腿上,父亲怔住了,那个女人也愣住了,片刻的惊愕过后,那个女人疯了一般地站起来狂哮道:“没教养的种,打她,打她!”父亲像得到了最高指示一般,不由分说挥着拳头就朝我冲过来,一掌盖在了我的头顶,瞬间,我的鼻子汩汩地冒出了一串血来,他扯着嗓门用尽全身最大的分贝怒吼着:“给老子滚!”

    我冷冷地盯着他们,一动未动。这个陌生的男人,他真的是我的父亲吗?打我记事起,他从没有抱过我一下,从没有牵过我的手,他在我面前永远像一只咆哮着的狮子,永远是一副冷若冰霜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的世界里从不曾认可和允许过我的存在,他,为什么要生了我?

    “打她,打她!”那个女人继续疯叫着。父亲飞起一脚踹过来,我一下子飞了出来。随即,办公室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胸前已经满是鼻血留下的鲜红印痕。在一个露天的水管那里,我一边哭,一边洗着血渍。几个路过的阿姨好心地问我:“孩子,没事吧?怎么弄的?”我摇摇头,使劲咬着嘴唇。

    那条回家的路,我走得很慢很慢。厂区门口一个烧饼店里飘出了烘焙的香味,下班的人群一窝一窝地穿过马路,华灯初上,一扇扇窗格里亮起了温暖的颜色,我在这冷硬的楼宇之间停住,漫天漫地地想着我的来处和归处。一个小女孩被父亲高高地架在肩头,从我身边嬉闹着走过,我痴痴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一个转角处。风从背后吹过来,凌乱的刘海遮住了我的眼泪。转过身来,迎着风,我开始倒退着走。我第一次发现,倒行,其实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就像跟命运的安排做着一场执着的逆行抗争,是那种全然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却分明可以看清楚前方来路的崭新体验,这一路,我更清楚地审验我卑微而不受欢迎的来处,更明白了我必须勇敢活着的意义和责任所在。

    “妈妈,你跟他离婚吧。”

    “妈妈,将来我养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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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还有我。”

    我觉得我一定是彻底长大了,脱离了不该早脱的孩子气,那些日子我的个子就像早春的树苗一样开始疯长,逐渐地超过了班里的很多女同学,也超过了母亲。我的思想和行为也跳跃式地进入了不该属于我那个年龄的成熟。

    那个夏天,妈妈终于和爸爸离婚了。在属于我们母女的二人小世界,我感觉自己摆脱了头顶上的一片长久覆盖的厚霾,世界在我眼前陡然清亮了起来,我第一次开心地唱起了歌谣。

    犹如雨后春笋在广袤的天地间自由生长,我在学校里也开始萌发不同往日的张力和潜力,唱歌获了奖,画画获了奖,作文大赛获了奖……我把这一张张奖状和证书拿回家,妈妈笑得嘴都合不拢。

    然而,快乐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那天放学回到家,看见父亲在家里一张桌子的玻璃上,用红色的粉笔赫然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大字:“这房子不归你们住,是我的。”

    再后来,父亲为了争夺这十几平米的小屋煞费苦心,演出了一幕幕令人发指的剧目。他先是威胁恐吓,后面直接动真的用一把火把床垫子点着了,浓浓的黑烟窜进了邻居家的窗户,邻居惊慌不跌地跑来救火,才免了一场灾难。

    再再后来,为了防止父亲再进来捣乱,我们用唯一一点积蓄,安上了质量最好最厚的防盗门。

    这扇门,隔开了他对我们无休止的骚扰,也隔断了我跟他的父女情。

    父亲是什么?MTV里崔京浩深情地唱着:“父亲是一座山。”刘和刚也靠着一首惹哭亿万人的《父亲》红遍大江南北,走在哪里都可以听到那句:“来生还要你做我的父亲……”去年,跟老公一起看文章演的《小爸爸》,这个平时粗犷的大男人在电视机前哭得稀里哗啦,我在旁边悠闲地嗑着瓜子晃着腿,他转过身来了一句:“你是铁石心肠啊!”  是吗?前几日刚看到一个帖子:“你离开的一瞬间,我所有的骄傲都没了。”大抵是说,一个孩子和父亲发生争吵,孩子离家出走了,父亲觉得自己所有的坚持都瞬间坍塌,四处去寻找。我在想,我跟我的父亲已经长达三十年没有见过,他可曾动过找我的念头?

    我一直觉得,父亲就像我心头的一块疤,这些年每每遇到不知情的朋友热心地询问我父亲的状况,我都会敷衍着含糊地说:“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他活着,但他在我这里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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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远离他三十年的日子里,柳树绿了一遍又一遍,我的青春故事都开出了美丽的花,那些不曾有他参与的年华里,我已经褪掉青涩、破茧为蝶,连我的孩子也已经小树拔苗般的长大了。这交织着无数苦涩和迷茫的人生阶梯,一路上缓缓流淌着生活对我的种种赠予,我感激着我所能拥有的一切,山岚、白云、瀑布、星星、月亮……都成为我痴迷不已的朋友,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我觉得自己已然是如此走近了幸福。

    前年的某天,为了买一个泡花茶的透明杯子,我在家美佳超市里闲转,在靠近洗发液柜台的一角,忽然有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了我:“你不要爸爸了吗?”

    我惊住。这个回旋在我记忆深处的声音,隔了三十年,我仍然是一下就听出来了。我没有转身,背后的声音显然是老了,已然没有了曾经的洪亮和坚硬,隔着岁月铺开的长河,抱在我身上的手臂就像铁青色的根茎。

    他颤颤巍巍地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哭到了忘形。

    看热闹的人慢慢涌上来,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围起来议论着我们。在人群的中央,我倔强而孤独地站着,看上去像个宁死不屈的革命者,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后一棵生物,怀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伤悲。

  • 我慢慢地松开他的手,慢慢地向前走,把那哭声越来越远地甩在了后面。我真的以为我会哭,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白发苍苍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怎么样?我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没有回头地决绝地离开了。

    回家的一路上我耳边都充斥着那苍老的哭泣声,往事如放电影般一幕幕清晰地闪现,原来,不管我多么不愿意记起,那些记忆一直都在。父亲已经老了,可是这些埋在时光里的记忆不曾有任何衰落的痕迹。

    我在一个36层高的楼前停住,这里曾经是我写作业的那个职工食堂,在厂区的环境改造中,食堂早已被推倒,在它的原地上拔起了这座崭新的居民楼。我想起了那个胖胖的阿姨,她不知道在哪里?她还好吗?还健在吗?在我一步一回的泪光深处,带着蒸汽的馒头香味一直是我的最爱。这些年我再也没有吃过开花的馒头了,它和那亲切的阿姨一起,消失在了我生命最柔软的肋系。

    这个月的一个星期二,不常联系的姑姑忽然发来一条短信:

    “你爸爸今中午2点20分病逝于宝鸡第一医院。”

    握着手机的手,蓦地颤动,心,跟着开始抽痛。反复地看那条短信,眼泪终于如决堤的大海般倾泻开来,在安静的房间里我翻江倒海般的回忆往事,和那张我怎么也记不起来长相的面容。

    我哭了很久。那个我最恨的人,他走了。他终于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他到了他的极乐世界中去,再也不复停留于人间缠病。听说他走得很是凄凉,身边没有一个人在床前,因此也没有留下任何临终遗言。

    姑姑说就在他重病期间,曾去陪床数日,他把自己唯一的一点财产——那套60平米的小房子留给了我,他为了这套房子,跟后来的那个女人始终没有领结婚证。他说,如果结婚,他就什么都没法留给我了。

    我不知道在他苍年垂暮的岁月里,在他远离我三十年的日子里,他是不是幡然醒悟了曾经对我的伤害,拿出了最后的心意給予我缺失父爱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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