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工地工棚砖墙上看到一首打油诗：“鸟为食亡人为财，山西的鹞子山东来。鸟为食亡飞天下，人为财贝闯世界。”这或许是民工即兴创作，或许是民间谣谚。从这首诗可以看到，人和鸟是两种活得最累的动物。鸟为一口食，千里万里，不断迁徙，饥肠辘辘，南迁北飞。有时深更半夜，高空中还有过路的鸟群。人为发财梦，背乡离井，更为辛苦。
我忽然想到麻雀没那么辛苦。麻雀一辈子飞不远，它无须千里万里去觅食，也无须顶风冒雨去搏击，它的秘诀是不离家园，与那些七八十岁的农村老人一样，一辈子守着一个村子。麻雀有一个恶号叫“家贼”，这是因为它和家禽抢食吃，如果有一粒麦或稻谷，它比鸡抢得还快。其实这像大人骂孩子骂牲口一样，并不真的计较，只要“政治”不搞到麻雀头上，麻雀无灾无难。很多鸟为一口食要迁徙千里万里，麻雀不用，它可以混在家禽中，与鸡群共槽，在猪食槽边找饭粒，吃饱了就在瓦上斗嘴。它们的斗嘴是消闲，绝不像美国竞选总统那么累。所有的鸡鸭鹅都没有麻雀嘴快，地上掉粒米就被它捡走了。天养人，人养雀，人不感到幸福而麻雀依靠人类过着幸福的生活。它们从鸡食槽边吃到田野里，农人刚刚对那片金黄的稻田露出笑容的时候，它们就先吃上了。天养万物，麻雀最得天时地利。麻雀成了国家保护动物之后，幸福指数又大大提升。更幸福的在于它们本身，除了一时嘴快，不打洞，不囤积，不贪婪，幸福一天等于幸福一辈子。麻雀生活朴素就简，不像燕子那么累，麻雀不造窝，随遇而安，在人家的瓦缝里就可以宿身育雏，不需要三室二厅，永远不会背着沉重的房贷做房奴。麻雀绝对忠实于“一夫一妻”制，嫁麻雀或娶麻雀都会幸福一辈子。人类有诗曰：“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麻雀的爱情不用对天发誓，它们都像夫妻歌星付笛生任静那样相恩相爱成为爱情的榜样和幸福的榜样。
我最近读到米兰·昆德拉的一段话：“现代人认为重要的东西：汽车、别墅、权势、金钱，真的比宁静的心灵、自由的时间、温馨的情感和从容的境界更重要吗?”这本与麻雀无关，但麻雀有一个最坚守的东西叫“家园”。候鸟是没有家园的，城市人没有家园感。家园温馨宁静，有自由的时间，自由的人身，阳光泡在足足的时间里任我享受，哪里都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家园最有安全感。我不反对任何人的发财梦，但我非常羡慕一个人一生都住在自己的村庄里，活到七十八十，在墙根下晒着太阳，看着一茬茬孩子长大。门前那棵老榆树，传说是曾祖父栽下的，搂搂那棵大树，好像感到了祖先的体温。
鸟和人都有两种类型，有一辈子守在家园的鸟，也有一辈子守着家园的人。这种一辈子守着家园的人，没有汽车、别墅、权势、金钱，但他们有心灵的宁静。我很羡慕这些人。麻雀对人类来说，有功有过。从理性上评价它们，它们践踏庄稼，同时又捉害虫，可以将功补过。从感情角度讲，它们是我们家园的人气。“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流落在外的杜甫回到家，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麻雀与燕子不同，燕子可敬，但燕子活得太累。燕子只是我们的客人，它不能与麻雀一样与我们共享一个家园。高尔基笑话雨果“拿面包喂燕子”，燕子不吃粮食，只吃虫，这就注定它必须要奔波劳苦。北方的冬季就没有虫子可吃了，它必须远途劳顿飞到有虫子可吃的地方去。什么机票、船票、火车票、路况、春运都与麻雀无关。年底只有民工讨工钱的新闻，没有麻雀讨工钱的新闻。人类最大的幸福感其实在家园，最懂得坚守家园的是麻雀。杂文网
绍兴人王思任说：“越人北归，望见锡山，如见眷属。”家园多么亲切!大剧作家汤显祖感叹：“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皆为居食事耳”。人们常把人比作蚁，人如行蚁、蚁拥蜂攒，熙熙为利而来，攘攘为利而往。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