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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路之名

时间:2013-08-15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乔叶  阅读:

  第三次或者第一次

  没有读够万卷书,但是热衷于行万里路。这么多年来,只要有机会,我便浪荡在异乡的道路上。国外的且不说,就国内的版图看去,从西域到东海,从南国到北疆,可说算是几乎走遍。其中曾经有过两次旅程都离澳门有咫尺之距,第一次是1995年,我到珠海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结束后便开始私人旅行。当时珠海正盛行一个名叫“澳门环岛游”的旅游项目。所谓的“澳门环岛游”非常名副其实,就是坐在船上环游澳门一周。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会有这么一个项目,是因为澳门除了岛本身之外,周围都是中国的国土——不,应当称为“国水”。也就是说,澳门居民如果不小心掉进了岛边的海水里,那就算是越界。

  那一次,我远远地看到了葡京赌场,也几度从雄伟的友谊跨海大桥下面穿过,在屡屡被来自另一世界的奇思妙想和灯红酒绿震惊的同时,我最感兴趣的却是视野中的澳门人。当游船以最近的距离贴近着澳门岛的边际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走来走去的行人,他们朝我们挥手,我们也朝他们挥手……从1553年算起,该有四百多年了吧。前尘历历,云烟淼淼,我心里又兴奋又好奇又辛酸,很有些千头万绪,百味杂陈——当然,我也很清楚,回归之日已经越来越近,用不着太沮丧。

  第二次去是跟着《人民文学》杂志社的朋友到珠海的横琴岛采风。那天下午,会议主办方把我们领到了一个地方,隔着一湾水波,指着对岸说:“那就是澳门。”

  我看着彼岸,看着那些与内地迥然有异的广告招牌。我想,是的,那就是澳门。那时已是2010年9月,澳门已经回归了十多年,中国的主权印章已经牢牢地盖在了澳门的名字上。我很笃定。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澳门这片想像中的风景,终会变成我体验中的现实。

  这一天很快来到。2013年2月末的一天,我的双脚亲吻上了澳门的土地。

  •   十月初五日巷

      赌场,手信,美食,炮台,大三巴,妈祖庙……这些自然都不能错过,不过作为一个摄影发烧友,我更愿意做的事却是在澳门历史城区的大街小巷漫步。确切地说,相比于大街,我更钟情于小巷。这些小巷太有味道了。相机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不仅仅是留影,不仅仅是纪念,对我而言,它仿佛是另一只眼睛,透过取景器便可发现另一个角度的世界。又仿佛是另一只手,可以忠实地替我记录旅程中来不及详细品味的所有细节。“我尊敬底片。我尊敬它就像尊敬大海。因为它比我大得太多了。”因众多不朽的作品而享誉国际新闻摄影界的著名英国战地记者唐·麦库宁吐出如此箴言,深得我心。

      突然,在一座淡绿色的老房子的墙上,在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电缆下,我看到了一个路牌。澳门的这种路牌设计得很有意味:由八块正方形的青花瓷砖拼成一个长方形,中间一道横线分出两格文字,上汉下葡,白底蓝字,清新淡雅。下面的葡文我自然不认得,上面却是融到我血液里的最亲爱的汉字:十月初五日巷。

      还有这样的街名?难不成还有初一初二初三巷,初六初七初八巷?又或者有一月二月三月巷,七八九月乃至腊月巷?询问身边的朋友这个路名是什么来头,他们都一片茫然。

      “或许是个什么纪念日吧。反正应该和历史有关系。”最有学识的那个说。

      好在有致广大而尽精微的百度。几个链接之后,搜索结果很快出来,一条脉络渐渐清晰:很久以前,这条路叫呬孟街,此名取自于呬孟码头。这片土地原来是海湾,是渔船憩息停泊之处,后来经填海成为陆地,也便渐渐成为客轮码头,所以商铺密集,摊档林立,从早上到傍晚乃至深夜,行人川流不息,格外生机勃勃。那时,这条街道是全澳最长最繁盛的街道之一——也因此它还有一个名字:新国王街,葡文名字是Rua Nova del-Rei。因为那时,在遥远的里斯本,有一条重要的商业大道,就叫新国王街。

      那时的澳门还叫MACAU,所以呬孟街必得复制一下新国王街的名字。而现在的十月初五日巷也还是MACAU名下的产物:上世纪初,葡萄牙国内自由民族派与君主派的长期尖锐对立终于有了结果,葡萄牙王曼奴埃尔二世流亡英国,1990年10月5日,葡萄牙推翻帝制,建立起共和国。自此,10月5日成为葡萄牙的共和国日,十月初五日巷,即是澳葡政府对这场革命所表达的纪念……在网上搜索时,我还顺便搜到了一个词条,是“十月初五日巷附近宾馆”,这些酒店都在珠海。我粗粗浏览了一遍:某某某酒店,距离十月初五日巷零点九七公里,某某某酒店,一点零七公里,还有一点一公里、二点八一公里、二点八八公里、三点三公里、三点四二公里……我怅然沉默。也许,从珠海到十月初五日,不应当算公里,而应当算岁月。

      “十月初五日,十月初五日……”我喃喃地念叨着。10月5日到了澳门,却变成了十月初五日,这感觉真是怪异。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公历和农历是多么截然不同,10月5日跟十月初五之间,还有着多么大的一段距离,严格地说,这两个日子简直就是阴错阳差——当然,我很清楚,这个典型的中国风的称呼不过是个路名而已,不过如此……但是,也绝不是不过如此。内港,陆地,码头,鱼市,商贸,战争,谋杀,流血……风暴深酿,翻云覆雨。而现在,街道静谧,足音轻缓。只有一缕最漫不经心的阳光,天真无邪地映照着这个小小的路牌。

      “这个路名怎么了?”朋友道,“觉得不舒服的话,咱们可以向市政建议,再改一改嘛,就改成十月一日巷,反正澳门也回归了,不是么?”

      我笑了笑,沉默。想起了老家的一条街,它曾经叫杨树街,据说曾有两棵硕大的杨树。后来解放了,成为解放路,再后来“文革”了,又叫卫东路。“文革”结束,城市统一规划路名,又叫韩愈路,再然后是路名竞拍,又被这条路上的一家房地产公司拍走,叫做香海路……而长久居住的本地人,都只叫它“杨树路”。

      其实,十月初五日巷,这样的街名挺好。细想想,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一些路名

      又在澳门走了几天,让我不时驻足的路名越来越多。到了后来,白天在路上去发现也觉得不足,晚上还要在地图上再寻觅。路名攒得越多我就越觉得有趣。倒不是因为是它直译过来的异域风情:“路义士约翰巴的士打街”、“沙嘉都喇贾罢丽街”、“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这些让太多人绕口得痛苦的漫长名字虽然也是一种特色,但如果称之为有趣也未免有些变态。让我能够反复流连和品味的,是以下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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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人之名。殷皇子大马路、约翰四世大马路、苏雅利博士大马路、高可宁绅士街、何贤绅士大马路、提督马路、白朗古将军大马路、高利亚海军上将大马路……殷皇子即葡萄牙的航海家唐恩里克亲王,为葡萄牙海外扩张的倡导者。约翰四世原为葡萄牙布拉甘萨公爵,1640年推翻西班牙统治的起义成功后,按照王位世袭顺序被推为国王。白朗古则在1907年2月28日至3月31日被委任为代理澳门总督……每一条人名路都意味着对一个人的纪念,都意味着这个人的存在对澳门——不,准确地说,是对葡萄牙有着特别的意义。

      以战之名。营地大街、兵营斜巷、炮兵马路……这些都是战争结下的伤疤,所以这些名字的音节,至今读起来还是硬的。

      以城之名。历史车轮的走向早已经注定,以下这些路的名字里必然会深深地烫下不折不扣的中国烙印:友谊大马路、北京路、广州街、冼星海大马路。而和乐大马路、长寿大马路、仁厚里、和隆街、道德巷、同安街、福隆新街……走在这些路名中间,你会以为自己置身于北京、南京、西安或者苏杭的街巷里。这些路名中饱含着的典型的中国式祈愿,让我觉得既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意外,又有一种浸到骨子里的亲爱。经典杂文

      以市之名。在澳门地图东南角,有一块方正之地,简直就是世界马路集萃:巴黎街、布鲁塞尔街、罗马街、伦敦街、马德里街……

      还有一些奇怪的称谓,也许该是以史之名吧。比如“聚龙旧社”,这是一个小巷的名字,因巷内有同名的土地庙而得名。这个土地庙建于明朝。而“玛利二世皇后眺望台”则是澳门唯一以眺望台为街道类型的地方。玛利二世皇后指的其实是葡萄牙女皇玛莉亚二世,她在1845年11月20日宣布澳门为自由港,并于1846年派遣亚马留到达澳门就任总督,推行殖民政策,自此葡萄牙得以实际管治澳门……由于从前的华人不知道她是女皇而不是皇后,便错到现在,看样子还将一直错下去。

      我最喜欢的,则是这些路名:卖草地街、渔翁街、渡船街、田畔街、石街、麻子街、果篮街、咸虾巷、工匠街、苦力围、恋爱巷、美丽街……走在这些街道上,最寻常的景象是:居民楼的过道内停着或新或旧的小排量摩托车,门窗外晾晒着形形色色的床单和衣服,慵懒的猫咪晒在温热的阳光下,不时有隐隐的歌声传来,仔细倾听,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卖草地街没有草,渔翁巷没有渔翁,渡船街也没有渡船,田畔街更没有田地。这都在我的预想之中。澳门从19世纪末开始大规模填海造地,现在的土地面积已扩大为原来的三倍。原来的边缘之地成了熙熙攘攘的中心,原来的中心成了寸土寸金的更中心,怎么能指望还遗留一丝丝渔村乡野的风情?能够留下这些名字,已经很好了。而且,更重要的也更本质的是,咸虾巷肯定有人吃咸虾,工匠街肯定有工人,恋爱巷肯定有恋爱,美丽街肯定有美丽——这些路,以生活为名。没有比它们更琐屑的路名了,也没有比它们更坚实的路名了。只要有人在,就有生活在。有生活在,就有这些路在。生活有多远,这些路就有多远。生活有多长,这些路就有多长。

      还有两条路的名字,一直刻在我的记忆中:民国大马路和孙逸仙大马路。这两条路隔着西湾湖的一泓碧水遥遥相对。民国大马路靠里一些,孙逸仙大马路则是澳门最南端的东西路,它像一道堤岸,决绝地、孤独地站在那里。它的身后是澳门的稠密巷陌和万家灯火。它的前方,除了茫茫大海,还是茫茫大海。

      站立的道路

      房子也是路,只是这路是站立的,非长条形的,且是以住的形式,在被人走。

      亚婆井是葡式风情保持得相对纯粹的地方。亚婆井,葡文的意思是“山泉”。这里以前是澳门的主要水源,又靠近内港,因此是葡人在澳门最高的聚居点之一。这周围的公寓至今仍是典型的葡萄牙范儿,或纯白或水红或浅绿的外墙装饰着极简的线条,衬托着墨绿的百叶窗和红瓦坡的屋顶,偶尔还有几抹纯黄色块镶嵌在窗户周围,使得整体效果看起来洁雅明快、鲜艳清爽,极富诗意。公寓前面的空地上还有两株寿高百年的老榕树,微风拂来,双树相顾,枝叶婆娑,翠色茵茵。

      我和朋友们在这里停留了很久,拍了很多照片。生锈的门牌,古朴的窗棂,娇小的石雕,玲珑的邮箱……葡萄牙人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处处都有痕迹。这些痕迹都完好地保存着,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和一部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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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些痕迹也都意味着耻辱。”有人说。

      我沉默。听到这样的话并不意外——被葡萄牙殖民过,这是国家的耻辱,但是,耻辱的痕迹也自有价值,甚至是更特别的价值。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者一个人,靠什么证明自己曾经的历程?不是靠欺人的编造,也不是靠自欺的臆想,靠的就是这些繁繁复复又结结实实的痕迹啊。除了这些痕迹,还有什么呢?

      忽然想,幸亏澳门没有轰轰烈烈的“文革”,也没有处处可见的“拆迁”,不然把这些房子都涤荡得一干二净,我们这些人到了这里,还能看到什么呢?

      “喝了亚婆井水,忘不掉澳门。要么在澳门成家,要么远别重来……”解说员为我们背诵着这首澳门葡人民谣。听到这样的歌词,我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跳出了《七子之歌》:“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

      两歌并起,心中感慨。抛开政治,抛开国别,若只以最单纯的心态去体会它们,便可知它们都只是赤子之情,赤子之心,不是吗?

  •   但亚婆井这样的地方在澳门是很少的。行走在澳门的街道上,我更强烈的感觉是自己在随时穿越。关公圣像、花王堂、妈祖金身、板樟堂、佛龛、耶稣、哪吒庙、玫瑰堂、东方红中药店、葡国餐厅,偶然路过圣约瑟教区中学,看到门口的校训居然是“己立立人”……无论是中式的庙宇、商铺和园林,还是西式的教堂、剧院和墓园,这些站立的道路上都活泼泼地镌刻着生动的细节:外面廊柱的柱头和屋内的藻井是西方的古典花纹,室内正面的屏风和厅堂的门楣上是中式的镂空木雕。左邻可能是座中式小院,墙壁是水磨青砖,砖质紧密,砖线细致。屋檐下有雕花檐板,墙顶有灰塑浮雕。右舍可能就是一座欧式华堂,尖塔高耸,拱形门窗,彩色玻璃上粉红、杏黄、水绿、乳白各种图案绚丽盛开……自从以葡萄牙商人为主的外国人在16世纪中叶入居澳门后,作为远东地区重要的国际港口,世界各地的人们随着贸易活动的兴盛也纷沓而至。西班牙人、英国人、意大利人、荷兰人、瑞典人、日本人、朝鲜人、印度人、马来西亚人、菲律宾人……都在澳门留下了他们的身影。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所以,仔细看去,巴洛克风格、新古典主义风格、折衷主义风格、罗马式风格、欧洲乡土风格,还有伊斯兰建筑风格……各种交融,各种汇通,各种合璧,各种混搭,缤纷杂糅,风情万种,混沌一体,经纬难辨。时间真是伟大的魔术师啊,本来可能是格格不入甚至互相伤害的元素,经过它的耐心调和,它们在一起不但相安无事,甚至还相映成辉。

      这是时间的奇迹,也是历史的奇迹。

      忽然想:如果这些站立的道路都会说话,它们会说些什么呢?

      在花朵后面

      “一个摄影家知道在花朵后面有全世界的苦难。经由这朵花,他可以碰触到别的东西。”这是爱德华·布巴的话。在澳门走了几天之后,在拍下了几千张照片之后,毫无疑问,我知道,澳门也是一朵绮丽的花。可是,经由这朵花,我可以碰触到什么别的东西呢?

      我碰触到了路。我只能这么说。澳门的道路有多少啊!大马路、马路、街、路、石级、公路、围、圆形地、前地、巷、斜巷、斜坡、牧羊巷、里……这些是躺着的道路,还有卢家大屋、郑家大屋、三街会馆、大三巴牌坊等等这些站立的道路……无论是躺着的道路还是站立的道路,这些都是澳门的路。这些躺着的路啊,被多少人走过?这些站立的路啊,又被多少人住过?带着海腥气回家的渔民,带着香粉味儿回家的贵族小姐,腰包鼓鼓的商人,铠甲沉沉的士兵,神情沉重的官员,菜篮子满满的主妇……以长诗《葡国魂》铸就葡萄牙文学丰碑的贾梅士在澳门失意落魄,却邂逅了一段中国爱情。写过《牡丹亭》的汤显祖游了罗浮山,上了飞云顶,用如此诗句描绘眼中的葡萄牙少女:“花面蛮姬十五强,蔷薇露水拂朝妆。”还有丘逢甲,居然以赞赏的豪情这样形容赌场:“银牌高署市门东,百万居然一掷中。谁向风尘劳斗色,赌徒从古有英雄……”

      车声粼粼,马嘶萧萧,人潮涌动,旗帜飘飘。唯有这些道路,这些大地上的道路,它们默默地承担着,忍受着,记忆着,见证着,铭刻着。我碰触到的,只是这些道路的名字,和由它们的名字延伸出的简史,是这些路的最表面。以路之名,我稍微知道了一些澳门,也由此知道:无论是什么样名称的路,也都只是路。路名可以一换再换,街容可以一改再改,行路的人也可以一变再变,茅棚草屋或者是高楼林立,蓑衣笠翁或者是豪门权贵……唯有这道路本身,它诚实地、紧紧地贴在这大地上,默默无语。

      它们没有话语权,但是,我深信,它们什么都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澳门的这些道路,既通向着斑驳幽微的沧海桑田,也通向着不可知的未来深处。

      注:本文中部分关于澳门的介绍,来自于互联网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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