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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的少女

时间:2017-11-05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陈静娴  阅读:

家乡小城的公园里,曾经有一架报废的单座战斗机,想必是战争年代的遗物。机身外壳的油漆因风吹雨淋而变得斑驳,露出银白色的金属机身。记得早先机舱是开放的,孩子们总是争先恐后地挤入这个对未成年人来说也稍嫌压迫的狭窄空间里,幻想自己是影视剧里英勇的空军飞行员,在枪林弹雨中保家卫国。后来,由于不堪孩子们争夺入舱特权时的拥挤打闹,公园管理方干脆封闭了机舱——自此,当地的小孩在飞机残骸中,幻想自己翱翔蓝天的飒爽英姿的唯一可能性也消失了。

我上中学时,小飞机被园方修筑的一道铁栏杆围了起来,仍然停放在公园里接受游人的参观,只是变得更加破旧。后来我离开家乡,读书工作,回乡与离乡皆行色匆匆,再未去过公园,小飞机也不知所终。在漫长的时光中,它或许漂流到了自己的最终归宿。然而那个时候,我尚在为准备高考而努力,对于自己接下来将要漂流到何处、成为什么样的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追寻什么样的梦想毫无计划,也毫不知晓。

所以,如果说我是从那时候就下决心学习飞行,这一定不是真话。

那个时候,中国的飞行员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私人学习飞行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用美国人的话来说,“Not even in the wildest dream”——在最狂野的梦境中也没敢奢求过。但凡向往蓝天的年轻人几乎只有两条路可走:参加空军选拔,或者早早与民航公司签约。谁家的儿子若是被空军或者民航公司选中成为飞行员候选人,那可是值得父母奔走相告、宴请亲朋的大喜讯。

是的,我说的是别人家的儿子。那时候面向民间招飞行员的硬性规定之一,往往是“仅限男生”。还有一条要求也很“致命”:不能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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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条硬性要求把我这个出身川南小城的近视女学生,严严实实地挡在了飞行员世界的大门之外。

不,那时候的小女孩压根儿没有动过如此奢侈的心思,未曾想过要往飞行世界的大门内窥探一眼。家中刚刚凑钱买了第一台彩色电视机,还舍不得每天吃一道荤菜,连足够填满小女孩旺盛阅读量的课外书本费尚且无力负担。还好,小城里有座小小的图书馆,坐落在市立公园的小山丘之上,门口长满了茂密的爬山虎,与园内另一角的废弃飞机躯壳遥相呼应。那时候,比起飞机,对于小女孩而言,进公园更大更实在的乐趣是去图书馆看书。直到她10岁生日,家长花“巨资”为她买了一套《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98块钱——事隔多年我还记得如此清楚——啊,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可真是一笔不得了的巨款。可跟书本背后的冰冷数字比起来,这本几乎跟《康熙字典》同样开本、同样厚度、密密麻麻全是文字的百科全书本身,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财富。

高尔基曾说过:“我扑在书本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真是再形象不过了。那时候如饥似渴地把百科全书一页一页读完的小女孩还并不知道,自己似懂非懂的“伯努利定理”“莱特兄弟”“查理·林白”等词条,会在10多年后切实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正如她从来没有想过,从公园里废弃的飞机开始,自己与飞行的缘分已经结下,命运之线终会将她引领到飞行员的道路上去。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大型外资律师事务所工作了几年,之后前往美国进修法学,并在课余开始飞行训练。时不时地,我仍然想起家乡小城的那架银灰色小飞机。美国传奇女飞行员阿梅莉亚·埃尔哈特曾经描述自己初次参加航展的经历,她说道:“当那架小红飞机朝我飞来的时候,我想它一定对我说了些什么。”或许,家乡公园里的小飞機里也曾游荡着一缕顽强不死的灵魂,在幼小的我耳边窃窃私语,播下一颗期待破土已久的种子。那个尚未知晓未来密码的懵懂的小城少女,自此在飞行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一路前行。

我终于考取私人飞行驾照时,恰逢圣诞来临。这个圣诞节对我而言十分特别,这是我成为正式飞行员后的第一个假期。于是从相熟的飞行员朋友手上借了飞机——塞斯纳172“天鹰号”,正是我取得飞行驾照时所驾驶的机型,沿着蜿蜒的东海岸一路北上,前往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小岛——南塔基特岛。

这座曾经以捕鲸业闻名于世的小岛,在传奇航海小说《白鲸》中也被提及。执着顽强的跛脚船长,正是从这座小岛启程,踏上向庞然巨鲸的复仇之旅。那是一段严酷、漫长、暴烈而孤独的征程。正如我当年从北京启程来到纽约,远离亲友,失去恋人,耗尽存款,没有收入,而前程毫不可知。是纽约这座博爱而冷酷、繁华而孤独的大都市给予我粗暴且结实的拥抱,以她的方式接纳了我、洗礼了我,或许也成就了我。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命运指引着我、推动着我、呼唤着我——“开始崭新的冒险吧,开始从未梦想过的崭新冒险!”这种呼唤将我从钢筋水泥的哈德孙河河景高层办公室中鼓动出来,远离那些连篇累牍的啰唆文件,远离那些熙熙攘攘的俗世尘嚣,张开双翼,乘风而去,前往那些儿时、年少时所梦想而不可及的应许之地。

从那以后,我前往阿拉斯加,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和湖泊上空,解读清风,飞越雪山,低低掠过峭壁上吃草的雪白岩羊与溪流间捕鱼的憨态棕熊。我也前往非洲大陆,俯瞰迁徙中生生不息的角马群和树丛中埋伏着杀机的大型猫科动物;看炎热的干风撕扯乞力马扎罗山脚下的黄沙,冰冷的暴雨冲刷弱肉强食者的累累白骨。我还前往冰岛,飞越亘古洪荒的万丈冰原,天倾地陷的正在喷发着的火山,橘红色的岩浆如同恶魔之舌贪婪地舔舐着人们赖以生存的空气,磅礴喷涌的火山灰把我们头顶上明亮的正午太阳遮蔽为苟延残喘的血红色。

那些时刻,儿时读过的上古神话如同千军万马在脑海中奔腾而过:八荒六合,山海志怪,天柱倾,地维绝,北冥鲲鹏,姑射神女,西王母蓬发戴胜,穆天子八骏驰日……

如果说这时候我看见了什么的话,那我应该是看见了。那个面露稚气的小城少女,她仍然在我的身体里,握紧了双拳,睁大了双眼,兴奋得轻轻颤抖。那是名为激情的燃料在名为生命的发动机中隆隆燃烧而引起的震颤。她知道自己实现了从儿时起即深藏心底的浪漫梦想,她想自己未来或许会实现更多的浪漫梦想,她为这个渺茫的可能性所象征的巨大幸福感激动不已。

霍金说,每个心碎的少女都应当阅读理论物理。因为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之中,你终会在一个宇宙中实现自己最遥远的梦想。

应该说我足够幸运,在此时身处的宇宙中,就能实现自己怀抱已久的梦想。或许,再幸运一点的话,还能实现更多的看似遥不可及的浪漫梦想。至少,我知道自己身体里的少女从未离开。

她精力充沛,充满好奇,愈挫愈勇,不怕累也不怕黑。她哭泣着也会朝自己选定的方向前行。她会在得到每一个因坚持不懈而终于实现的微小成就时破涕为笑。她在无穷无尽的人生迷宫中探索唯一的宝藏,而在这一路上意外拾取了很多小小的金币。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终能否真的能找到自己所追寻的宝藏,但她知道前方有目标在等待。为此,少女选择飞行,哪怕是孤独的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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