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渴望救赎,却发现身处孤岛,大海茫茫,四周是惊涛骇浪,令他恐惧,窒息。
1989年3月26日的傍晚,海子再次来到事前勘察好的龙家營的慢行铁轨旁。每一根枕木都是他的诗行,他踏着那些诗行,那些散发着孤独、愁苦、愤世嫉俗、充满智慧和才情的诗句,此刻在他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雪崩塌的声音。
在离开古城的小旅馆之前,海子刻意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想干干净净地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海子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带有中国政法大学文头的信纸,用铅笔在上面写道:“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他将随身携带的四本书《圣经》、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说选》从书包里拿出来,小心翼翼、方方正正地摆到一边。书是他的爱物,即使即将永别,他仍怀着对它们的敬畏之心。他没有丝毫犹豫,慢慢将身体俯卧在铁轨上,腹部紧挨着枕木,他的脖子枕着冰冷的铁轨,两臂沿铁轨的走向,尽力向外张开,身体与铁轨正好形成十字架。而那些枕木就是一级一级通向天堂的阶梯。
那分明是一个蓄势飞翔的姿势,在天堂之门打开之前,一个年轻而有才华的诗人,以这样的姿态做一次最后的、最伤痛、最悲壮的飞翔。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海子的生命躯壳便从一个原本充满追问的问号,变成了一个令世人震撼的惊叹号。他大脑中的麦地、粮食、村庄、太阳和河流,在惊叫的落日下定格。这或许是海子既定的命运,当我们回过头来再去思考海子时,才发现,他其实早已将自己的归宿做了完美的规划。以此看来,海子非但没有医生说的精神分裂症,以及世人传说的练气功走火入魔,反而有着十分的理智和清醒。他明白命中会发生什么。那必须是天意,不可逆转。
关于海子的生日,众说纷纭,有诸多版本,而我倾向于诗人西川说的1964年4月2日。因为他们同为诗人,更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在他那个年代,乡下人的生日,按照祖辈流传下来的方法大致是按农历来计算的。那一天我打开黄历,当翻到1964年4月2日这一天时,我惊异地发现,海子的生日是农历二月二十。他自杀的那一天,也就是1989年3月26日,是农历二月十九。海子死于其生日前一天。而这一天恰恰是耶稣受难日,亦即复活节。海子是否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无从知晓,但我确信海子在精确地计算出复活节的具体日期时,他用了一种非常、极端血腥暴力的手段来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
1989年3月14日凌晨三点到四点,海子写完他在尘世的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 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 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扯乱你的黑头发,
骑上你飞奔而去, 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 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 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 沉浸于冬天, 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 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 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 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 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 从北刮到南,
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耶稣基督是否真的复活,我不得而知,更无法考证。但海子没有复活,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没有人见到复活了的海子,只见证了海子复活了的诗。2001年4月28日,在海子逝去12年之后,他获得了第三届人民文学诗歌奖。他的麦地、太阳、月亮、大碗、镰刀、黑夜的意象深入泥土,在春天的枝丫上诗意盎然。他的灵魂,他的呼喊与绝望,那些永远属于诗人的麦子,呈碧波般涌向未来。
海子,在每一个春天都有他复活的绚丽的高贵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