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海崖学网 您还没有 [ 登录 ] [ 注册 ]

花间小坐

时间:2018-04-19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刘梅花  阅读:

实际上,每一个人都是无比孤独的。之前,我并不很懂。

自去年冬天生过一场病之后,叔祖母的脸色渐渐黄瘦下来,走路也慢了很多。不过,她一辈子都是个优雅缓慢的人,大家也都没往心里去。除夕的时候,依然在厨房里炒菜,把臊子面一碗一碗端上桌。因着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所以这些年全凭叔祖父和叔祖母宠爱着我。

到了正月初八,她坚持不住病倒了,到市医院医治。病房里虽说只有三个病人,但陪员多,还有索索不断的探望者,狭促的空间里挤满了人。凉州人天生大嗓门,聊起天,吵架一样剧烈狂躁。叔祖母伏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我想她可能被噪音吵晕了。她已不能够舒展着睡下——蜷缩成软软一团,伏在被子上。

聊天的并不理睬病人,兀自深聊,骨头脑髓都聊出来了,还在唧唧呱呱聊。叔祖母皱眉,间或呻吟一声,低声给我说,吵死了,这些人。她的脸色蜡黄,浮着一层锈色。疼痛袭来时,汗珠子在额角渗出来。日光从窗口照进来,移到枕头上。她动了一下身子,大概是想挪到那团白白的日光里好好晒一晒。但力气没有了,只是苍然地盯着看了一眼。我把她抱到床头,照着太阳。她的眼瞳在病房里散淡地转了一圈,竭力看清那些陌生的面孔。那些吵闹的人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她的梦中游弋。

晚间,病房里安静下来,她的精神似乎好点儿了。我在一个苹果上掘了个洞,拿小勺子刮出汁液,喂她吃。吃了一半,她悄然睡着了,头靠在我的臂弯里。一会儿,像个孩子似的说梦话,喊着妈妈,声音有些撒娇。这样的梦境大概是重复过很多次的,再后来的日子里,屡次这样。

  • 第二天下午,叔祖母的状态又好了点儿,想出去到大厅里透透气。她走路已经没有骨气之态了,很软,脚底下似乎都是硌脚的石子,需要小心翼翼绕开。虽如此,但依旧挺直脊梁,没有可怜地佝偻着腰。她倚在我的肩上慢慢地走着,又问我,找个有窗口的地方可好?我们晒会儿。我点点头,拂去她额角垂下来的发丝。叔祖母七十多岁了,头发也早就花白了,可光泽度还好,没有枯萎的样子。她慢慢挪着脚步,藏在身体里的疾病,像一只透明的爪子,一下一下扑打着。每扑打一下,她的身子都要微微战栗。很疼吗?我问。叔祖母长长吐了一口气,呃,疼死了。

    叔祖母扶了窗台站着,日光舒舒服服扑落在她身上。除了神态有些倦怠之外,似乎还是以前的样子。她尽力忍耐着病痛,不肯轻易流露出苦楚来。窗外是一片青灰的屋顶,一棵树都没有。叔祖母一动不动晒着,那一刻,她确定自己存在于天地之间的阳光里,还呼吸着红尘之气。许久,她侧过脸说,总是做噩梦,黑沉沉的不见天光的地方,阴冷阴冷,我害怕!

    我搂紧她的肩膀,安慰说,是因为疾病的缘故吧。等病好了就不会有那样的梦了。现在这样的脆弱,都是被病拿住了。叔祖母一下高兴了,点头说,生了病,真是没有法子。这样,你爷还责备,说我不肯吃饭。其实真吃不下啊。

    叔祖母自从生病之后,总要时不时地稍微埋怨一下叔祖父。她抱怨的声音里,有万般的牵挂,万般的不舍,甚至有撒娇的意味。老辈人的爱情,表达方式非常含蓄婉转,散发着古典的情味。可能,她意识到病情的严重了,只是心理上无法接受,自己哄着自己罢了。

    叔祖母不想回病房去,只想柔和地晒一会儿。我怕窗口有风,返身取一件外衣,在走廊遇见了叔祖父。他找不到我们,正焦急呢,迎面就问,你奶奶呢?都到哪儿去了?

    我回头指给他看。叔祖母穿了红底黑花的薄棉袄,静悄悄伏在窗台上,眼神凝视着窗外的楼顶,一注日光笼罩着她。似乎支撑她身体的,就是那注亮哗哗的日光,每一缕光芒时时都在舔舐着她身体里的疾病。她的神态沉静安然,孩童一样,纯净地注视着这个世界。我和叔祖父心里头都明白,对于叔祖母的一生,她可能匍匐著,快到了红尘尽头了。医生虽然没说什么,但明显能感觉到一种气氛。我和叔祖父对视了瞬间,赶紧又躲开。我们害怕看见彼此眼睛里的泪水。

    叔祖父是祖父最小的弟弟。自我记事起,家里大事小事,祖父都依赖着他的弟弟。每逢遇见事情,祖父立刻从炕沿上跳下来,高声喊着让人给他牵毛驴,他要骑了毛驴走三十里山路去见他的弟弟,商量对策。祖父坐在叔祖父家的炕上,一锅子一锅子吸着烟锅子,喝茶,慢悠悠说他的事情。叔祖父坐在椅子上,身子朝着炕沿侧着,凝然倾听,不错过一个细节。这时候,叔祖母的饭菜熟了,一碗一碗端上来。她的茶饭好,尤其是臊子面,飘着油泼辣子,撒着葱花,可口极了。

    我读到高二的时候,秋天,父亲遇车祸去世。他昏迷了两天,什么话都没留下就走了。他实在穷极了,身上一点钱也没有。那时候,母亲早已经离开我们寻找她的幸福去了。祖父和父亲一样穷,寒天遇清霜,他清眼泪水一般地淌着,呼天抢地地哭。

    一边是年迈的兄长,一边是不谙世事的两个孤儿,担子驮到了叔祖父肩上。叔祖父家境好,做事也相当有魄力。他招呼他的外甥——我姑奶奶的儿子,俩人张罗着给父亲办了后事。那段日子我住在叔祖父家里,叔祖母陪我掉眼泪,给我做饭,天天好言安慰,悄悄塞零花钱给我。

    这些年我搬到县城之后,一有闲暇就到叔祖母家里去。叔祖母依然做饭给我吃,陪我坐在阳台边晒太阳,聊天。每次我出门,一直送我到小区大门口才肯回去。几天不见,急着给我打电话,她一直担心我的身体,牵念不已。

    人世间,即使多么平凡柔弱的人,都有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叔祖母喜欢种花。她脾气温和,单薄的身体也不具有竞争力,向来与世无争,勤勤恳恳操持家务。早年间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花草,姹紫嫣红。忙碌的间隙里,熬了老茶,挪一把凳子在花荫下,细细看花,喝茶。很多次我从大门外进来,看见花间小坐的叔祖母,一脸安静满足,像个高贵的公主。

    我的印象里最深的总是这个场景。广袤的天空下,一个小小的院子,花朵满枝。花间独坐的叔祖母,笑意盈盈。那一刻,她多么欢喜,多么感激光阴的美好。

    这天夜里,叔祖母疼痛得睡不着,断断续续呻吟着。左边邻病床的老人正一心一意打呼噜,那声音和火车过隧道的那种空旷相同。右边病床的女人觉察到了叔祖母呻吟加重了,她停住收拾一包衣裳的手对我说,今晚你不要睡,你奶奶的病可真不轻了——紧急情况,你按那个红色的按钮。还不至于呢,我说,她年年都要住院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这么说着,找出一片止疼药片,倒水,喂叔祖母吃下。她还是蜷缩着身子,时时地呻吟,汗水从发际渗出来,又痛又累,那样的孤独无助。

      猜你喜欢
      发表评论,让更多网友认识您!
      深度阅读
      名家散文  爱情散文  散文诗  抒情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