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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糟践的一生啊

时间:2017-09-14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凉子菇娘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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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坡路上方是三队的麦场,麦杆子压住褐色的土路,露着肚皮的红土在崖上围了一圈,这圆圈,被几摞玉米杆子围起来,中间是麦穗,前后左右都是新收拾的麦场。场面干净,光溜的麦场后头放着几个我爹闲暇时新做的木风车,上面刻着一个贼大的“胡”字。我娘头上围了白毛巾,跪坐在麦秆上,膝盖底下压的是麦穗,硕大饱满的粮食顺着她的膝盖颗粒滚落,掉在竹席上,再顺着缝隙,漏在簸箕上,装进麻袋里。

这时候我抬头,再站起,就能看到离麦场很远的陡坡上,老槐树底下绑着的那头驴,它的毛色发红,屁股后头是驴粪,四周有苍蝇和蚊子来回残食。

这是服役我家五六年的老驴,我爷在世时,他用三袋粮食,徒步去定西上北村的老庄镇换来的,那个年代,庄稼就是贫农的根,它能吃饱穿暖,就是老天爷赏给最大的恩赐。我爷用他顶着日头晒干晾好的粮食,换了这头毛驴,牵着它一路走停,到了这秦巴山区。

这驴刚进门时,正是无生计之源的情况下。那是八十年代初,我只有七八岁,我家最大的土房里头被我爹连夜敲了几个鸡架,再从伏镇最大的养殖场,搬来一群鸡,鸡仔时就养在暖炕上,等到再长点,就上架。

我爹指指驴,又指指架上的鸡,问我爷,“爸,你换的这驴,也派不上啥用啊。”

  • 我爷嘴犟啊,他本是木匠出身,大半辈子走南闯北,没解放前都能被称一声“师傅”,他拿粮食换来的,哪能闲着,我爷拿着水烟杆敲敲鸡架,“那就看门!”

    于是乎,这头瘦不拉几,干瘪毛色发红的驴,就绑在我家的葡萄架上,给它作伴的,是一条毛色发黄的土狗。

    2

    一头驴和一条狗,老远被拉开的影子,折射在葡萄架上,一瘦一高,两两相对。村子里炊烟弥漫,到处散着糊糊面和炒辣椒的香味,学生娃们放了学,总会绕到我家门口,前几日,他们放下布书包,拿一根木棍,来惹绑了黑绳的土狗。这土狗闻着声不对,就往前窜,扯开嗓子就叫唤。

    这几日,土狗倒是受了冷落,这驴,倒是惹的学生娃左一群右一群的围观。有人问我,它为啥不下地干活?我说这是看门的驴,这就引得一片大笑,胡尚家的老三,比我小几岁,调皮的不行,他个头小,一个不留神钻到驴肚子下,伸手就去拔驴肚皮处的毛,惹得这驴发出吃力的叫声。

    我跟爹说,别让它看门了,让它下地干活吧。我爹端一碗糊糊面,搅着碗里的红辣椒,蹲在门槛上,抬头就看这驴,嘴里叨叨说不停,大概意思就是老爷子倔,非得去换驴,死犟死犟的不听之类的。

    最后,我爹决定,宰了它。

    下这个决定时,正是腊月。大队石磨盘绑着的那头老黄牛,正被老胡叔用一把斧子砍牛腿,整个牛身已被切成两截,分别泡在木桶中。腊月过了就是年,最忙碌的地就是这石磨盘跟前,四周的老树都被悉数砍去,留了一坨空旷地带,杵着几根木棍,上面架几根粗竹棍,竹棍上绑着栓绳,谁家杀了猪,就挂在此处来领。

    腊月里,石磨盘最热闹,这里有肉吃、还能砍大刀阔斧挥洒的场景,临时搭建起的屠宰场,成了村里人聚齐,吃杀猪饭的喜闹地。凝固好的猪血和着馍馍上锅就蒸,出锅后放蒜苗和大蒜,就成了美味炒猪血。

    我爹拉了这头驴,把它交给老胡叔时,老胡叔摆手拒绝,“大侄子,你得知道这是你爹换来的哩,我咋能给宰了!”

    “叔,我爹去镇上卖板凳了,不在啊!”

    “我丫丫,那也不成哩,你爹回来了,我没处交代啊!”

    晌午,我爹换了身衣裳,裹得严严实实,他拉了驴出门,我跟在他身后。我爹到了老胡叔那,自个拿了一把砍刀,老胡叔把刀从我爹手里抢过,放在磨石上反复磨,待到刀刃光块噌亮,“我给你弄,你来杀,自古杀畜生,除了这猪,其他畜生都是有生命的,我要是杀了,对不起规矩,更何况这驴,你娃啊知道的,我还没杀过哩!”我躲在驴胯子后方,它感知到,转过头,竖起两只耳朵,看我。那是生命的蓝,像厨房上的烟筒,流出的烟雾,熏得人眼睛睁不开。那是我第一次和这畜生对望,它在葡萄架下数月,我只从它跟前匆匆走过,从不停留,若是停留,就是蹲在跟前给土狗的狗碗里放馍馍吃,或者是大雨时,给土狗的狗窝上盖一毛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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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的眼睛发黑,论起我在书上瞅见的驴,它算高大的驴,整个驴身快赶上马了,它的头大耳长,胸部稍窄,四肢瘦弱,颈项皮薄,蹄子很小,但挺结实,躯干很短。奇怪的是,它的毛色发红,我往前凑几步,蹲着身子,伸手去擦毛发,才知那暗红色是本身的毛色。

    终究是杂交种,一生都逃不过驮东西、拉车、供人骑乘的命运。

    我爹说,这是驴的命,它的一生都是服役与人,那是一种命,与生俱来的命。就跟我们人一样,两条腿、一张嘴,各凭本事服务,临了临了,也是空皮囊一副。

    3

    老胡叔把驴牵到大队院的土墙后边,我爹拿着砍刀跟在身后。他把牵鼻绳缠在树干上,然后拿起砍刀就在土墙上打洞,之后把驴牵到跟前,把绳子拴在洞口处,打结固定,这两种方法都得保证驴头后仰、嘴张开,老胡叔讲,这样畜生死得快,少受罪。

    一切就绪好后,老胡叔把砍刀递给我爹,“侄子,畜生一生为庄稼地服务,你下手快点,让他少受点罪。”

    我爹“呸”吐一口吐沫在手掌,然后使劲揉搓,他原地跳几下顺气,“这畜生没下过地,没事哩!”

    这之后你猜怎么着?我爷从我爹背后杀出,抡起背篼里的板凳就朝我爹屁股砸来,他一鼓作气,一脚踢开我爹,他老人家身手敏捷,上去就把砍刀横在我爹跟前,我爹一屁股拾起,顺着土墙欲跑,我爹两腿直哆嗦。我爷捂着胸口大口喘气,“你这贼货,你今个宰了它,我跟你没完,”他又一把揪起我爹的下巴,来回就两巴掌,扇的脸通红。

    自打那时起,我再也没想过吃驴肉,红瓢瓤白的肉,在味蕾中下肚的爽快,在我爷那一巴掌下,失去了原本的味道。那驴的牵鼻绳,捏在我爷手中,他缠了几道,牵着它,走在黄昏落日的小道上,鸭群从水塘上岸,浑身乌黑,有几只掂着脚跳到我爷脚下,他弯腰伸手,触摸鸭毛,转身在摸几下驴,驴把头俘在我爷怀中,之后这两个影子被落日拉长,消失不见。那是老者和老友的慰藉,俯仰之间,老之将至,我爷的四海平生一顾,这驴终归是他的迷路人。

    我爷救了驴,他把驴从葡萄架上牵走,绑在旧屋的老槐树旁,每日清晨天擦亮,他牵着它去下村驮粮食,晌午时分,两个影子靠着老槐树歇息,树荫下的光,遮住整个暖意,他给驴的脖子处绑了铃铛和红布,打扮的分外好看。

    我跟爷说,“我想和它耍。”

    我爷眯起眼睛就笑,“耍去,切莫伤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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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拉着它上了坡,穿过一片片老庄稼地,有的荒了,有的长满杂草。驴跟在身后,它越过一片杂草,整个身子陷进杂草中间,摸索的看不清前路,我开始拽它,它的嗓子发出“吱罡吱罡”的惨叫声,它或许在埋怨,埋怨我的卖力,我的不公,我作为人,对它施加的恶言。我继续俯下身子往前拉,它这才从杂草堆挤出,到了砍上。砍下是整个村子,炊烟上飘着青烟,从这望去,人群最多的,当属石磨盘四周,有人抽水烟,娃娃跳绳滚铁环,妇女扛起锄头下地,光遮住树荫,乘凉膝下,好生淡然。

    驴悄没声溜到我跟前,它在离我一米处站定,同我视线一般,望着整个村庄。

    那一瞬间,我们像两个昔日不见的兄弟,抬头看天,把酒言欢。

    4

    这是我爷的驴,直到我爷过世,他扶着炕沿交代后事,咽气时,指着窗户外面,只和我爹说了四个字“好生照料”,那是老爷子后半生的慰藉,在我爷心上,那是他的老友,从他用粮食换下的那刻起,就注定了照料一生的老友。而它,跟着我爷上坡、驮粮食,懒散的窝在马扎上晒太阳,它的注定,是为我爷服役。

  • 我爷死后埋在上阴坡的石栏处,上风上水。那头驴,我爹一直养在后院猪圈。后来我一直在外读书,很少回去,寒假时回家,我爹说老驴已经死了,死时没受啥罪,蹬了几下后蹄,死时也吃得饱,没饿着。那晚啊,月光圆的出奇好看,村里的人来来回回,老少更替,我仿佛又看到我爷,握着水烟杆,蹲在马扎上晒太阳的日子了。

    我爹讲,畜生有命,你爷惜命,他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那头驴,是他后半生的老友,他啊,看得重。

    都说人各有命,畜生又何尝不是呢。

    多年后,村子老少反复更替,换了新楼,拆了旧土房,水泥路直通到石磨盘那,老黄牛不见了踪影,彩电代替了黑白电视,我家从村子迁出那天,我爹拍打着踩在脚下的路,叹气一声,用袖子擦泪,他驮了一生的腰,在走的那天,腰板挺得直溜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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