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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诗人的内战“时感”

时间:2014-09-08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姜涛  阅读:

  近三十年来,作为新诗现代化的典范,有关诗人穆旦的讨论持续不绝,其形象甚至有被过度“消费”之嫌。然而,这并不等于说,穆旦作为一个话题,真的已被穷尽,被穷尽的或许只是讨论的方式、方法,抑或背后关切的问题。比如,王佐良写于一九四六年的文章《一个中国诗人》,在穆旦研究史上起到过奠基作用,诸如西方现代诗人之影响的提出、“用身体思想”之诗艺的概括,以及诗人“非中国”品质的强调等,都确立了后来讨论的框架,但王佐良有一个判断,似乎没有引起多少关注,这个判断与穆旦的政治意识有关:“一开头,自然,人家把他看作左派,正同每一个有为的中国作家多少总是一个左派。但是他已经超越过这个阶段,而看出了所有口头式政治的庸俗。”在王佐良看来,作为一个“左派”,穆旦最大的好处恰恰又超越了“左派”,因为他“并不依附任何政治意识”。

  具有一定的政治意识与关怀,却超越(外在)于确定的集团、党派立场,这样的“左派”形象无疑吻合现代主义文艺的一般想象。换个角度看,这大概也意味着,此类作者的政治意识,读者可以从道德和美学的层面体认,但毕竟外在(超越)于真实的政治实践,其实不需特别严肃的对待。果真如此吗?我们或许可以追问:一个诗人无党无派的政治意识,只是某种“良知良心”的显现吗?它有无特定的展开前提?又与何种现实诉求相关?类似追问不胜其烦,但新的阅读契机包含其间,不仅涉及诗人的个体评价,更是关联对其代表的写作及文化方式之能性和限度的省察。在一九四七至一九四八年国共内战期间,穆旦恰好写出了一批政治意识相当饱满甚至尖锐的作品,为上述追问提供了进行下去的可能。

  一九四六年下半年,国民党单方面召开“国大”,大举进攻各地解放区,国共内战终于全面爆发。和平的愿望彻底落空,对此曾抱有期待的人士,以各种方式表达了痛切、激愤之情。穆旦作为诗人,同时作为一名报人(此时正在沈阳主持一份“惹祸”的报纸—《新报》),也在诗中做出了回应,自一九四七年春开始,连续写下《时感四首》、《荒村》、《饥饿的中国》、《甘地之死》、《诗四首》等作品,类似于一个连续展开的、动态的政治观察与评论,分别对应于国共和谈失败、内战全面爆发、恶性通货膨胀、“反饥饿、反内战”运动,以及战局逆转、历史走向明朗之后的时事观感。在一九四九年出国前自选的诗集中,这组“内战之作”被他饶有意味地命名为“苦果”。熟悉穆旦诗风的读者,阅读这一“苦果”系列,感觉会有所不同:他没有特别采用擅长的戏剧性手法,去开掘敏感个体与外部历史间的错综纠葛,对现实没有做更多“玄学”提升,一种强烈的时事性甚至代言性出现在他笔端。

  多谢你们的谋士的机智,先生,

  我们已为你们的号召感动又感动,

  •   我们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牺牲,

      最后的获得原来是工具般的残忍。

      ……

      多谢你们飞来飞去在我们头顶,

      在幕后高谈,折冲,策动;出来组织

      用一挥手表示我们必须去死

      而你们一丝不改:说这是历史和革命。

      这两节引自一九四七年二月《时感四首》的第一首,书写了内战爆发后“我们”的社会感受,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谋士的机智”、“飞来飞去在我们头顶”、“在幕后高谈,折冲,策动”等语句,似乎都有非常具体的时事影射。一九四六年“政协”召开及国共和谈期间,国共双方的代表,马歇尔以及“第三方面”人士来往穿梭,的确十分密集地进行“高谈,折冲,策动”。参与其中的梁漱溟在回顾中,就曾详尽记录了谈判各方“飞来飞去”的信息,当这些信息集中在一处,本身就具有漫画的色彩:“四月三十日,马歇尔飞南京,蒋介石飞西安。五月三日,周恩来飞南京。五月八日,我们民盟也飞上海了。从此以后,和谈就在京沪一带进行。”这些东西南北、聚散分离的飞行,其实已暗示了各方立场的错杂分歧。将梁的回顾和《时感》对读,穆旦有何影射,不难猜想。

      上面的诗节中,值得关注的,还有“我们”这个人称的使用,“我们”与“你们”的区分,构成了某种垂直性的紧张:“你们”作为领袖、政客、谋士,飞在天上,以各种堂皇的名义,驱策战争的走向;“我们”只能在地上仰望、挣扎,作为被驱策者,承担战争灾难性的后果。事实上,“我们”这个代言性人称,在穆旦此一阶段的诗中频频出现,而且“我们”与“你们”(“你”)、“他们”(“他”)的区分,也几乎成为一种原则,支配了穆旦四十年代中期以后的写作,如一九四五年抗战结束前的名作《旗》:“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战争过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我们化成灰,光荣由你留存”。作为历史正义或集体意志的化身,“旗”(“你”)飘扬在“我们”之上;“我们”仰望着“旗”,但只是下面的牺牲者,不能真正将“你”掌握。“旗”和“我们”既联系又分离,胜利的喜悦与历史的忧惧,暧昧交织于垂直的人称张力中。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的人称结构中, “我们”似乎不简单等同于“人民”、“群众”等概念,隐隐约约,“我们”对应了一个承受战争后果,渴望和平与正义,又对历史走向保持忧惧的中间阶层

      诗人邵燕祥,是穆旦的“粉丝”之一。据他回忆,《时感四首》“写的就是我们下边的人们,老百姓,都被上边的人在干杯、在觥筹交错之间就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太受它的影响了。当时我有很多诗受他的影响,这首诗(《失去譬喻的人们》)连思想都受它的影响”。作为当年的读者,邵燕祥也读出了 “上边”与“下边”的垂直区分,而且认为这种上下结构,更为根本地影响到了“思想”。这意味着,“我们”的人称设置,不只是穆旦诗中的形式因素,它本身就包含了社会历史认识的方法论意涵。顺着这一思路,再看《时感》第四首中的一节: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haiyawenxue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注意第一句“我们希望能有个希望”,这个句式有些缠绕,却带来一种特殊的滚动感:一方面,历史能为“我们”的“希望”推动,即便经历“受辱,痛苦,挣扎,死亡”,仍有不断敞开的可能;但另一方面,“希望”的中心又突然抽空为“茫然”,向前的滚动也一下子终止,内卷为一种封闭的循环。“内战”爆发之前,国共双方打打谈谈,或“以战逼和”,或“以和备战”,“和平”与“战争”的消息交替传来,造成一种普遍焦躁、茫然的社会心理。在这样的背景中,上述辩证展开又不断内卷的句法,同样可以理解为一种特定的认识方法。《时感》发表的当月,袁可嘉就在《大公报·星期文艺》上发表著名的《新诗现代化》一文,全篇引述了这第四首,认为“这首短诗所表达的最现实不过,有良心良知的今日中国人民的沉痛心情”。在希望与绝望的“交互环锁,层层渗透”中,作者“很有把握地把思想感觉糅合为一个诚挚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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