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她最后一次见他要追溯到好几年前。
她记得他发了一条短信给自己，上面只简短地写着：我要去英国了。
没有解释，也没有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而后半句的“要不要一起出去”则生生地被句号拦腰截断。
此刻的他正站在她面前，提着一个行李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久不见。”
听到他的问候，她不禁莞尔，“好久不见。”
“这几年你变了很多。”他略略地打量她一下，得体的职业套装，清淡的妆容，干练的短发……这几年的时间将她身上的学生气消磨地彻底不见踪影。
“你还不是一样。”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一身西装革履，浑身散发出稳重成熟的魅力，只有白衬衫解开的那三个纽扣还残留着当年那个毛头小子的青涩懵懂。
“特地来接我的?”她知道他在调侃自己，轻轻松松地答了一句：“我老公和你搭的是同一班飞机。”
他显然有些惊愕，转瞬又微微一笑，“恭喜你了。”
“谢谢。”她点点头，“你的好事也快近了吧?” “你怎么知道?”他脸上的惊愕愈发明显，最后还是淡淡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II
她没想到他所指的好事原来是过几天就要订婚。她还以为身为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见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新任市场部经理的头衔后面，就算是了解了他的生活。
他邀请她参加，她推脱有事走不开，他眨了眨眼没有强求。
这几年，她似乎早就习惯了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她对谁都温柔体贴，反而没什么要好的朋友。这一点总让她觉得自己很失败，看着别
人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孤零零的自己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有一次她加班到深夜，晚饭都忘了吃，在公司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一边啃着一边走回公寓——她错过了最后一班回家的地铁。
那个时候她才真真切切地想起他的好来，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是唯一一个能让自己毫无顾忌地去打扰的人。她拿出手机，通讯录里他的号码早已是空号，上一次他给她最新的号码，她忘了存，于是就和他断了联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留着他曾经的联系方式，无意识地拨过去，过了一会儿耳边响起“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声音。
直到打开公寓的门，她才挂断了电话。
III
他是她最好的朋友，对她来说，“最好的”意思，同时也代表着“唯一”。
他们的骨子里都有些孤僻，真正开始交谈的那一天不是因为同学之间必要的往来，而是他和她在教学楼天台的某个角落偶遇。
在他捉襟见肘的问好之后，她偶然看见他拿的那本书，《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你也看米兰·昆德拉?”
话匣子就是这么被打开的。从书到电影，再到音乐……没想到他们越聊越投机——对她而言，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从小当惯了怪人，说出的话不被理解，久而久之便懒得解释。而这些话，没想到对方都能听得懂——没想到那些破碎的句子，于对方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整。
那一天，他们一起在天台待到了黄昏，大片大片的彩霞映红了彼此的脸庞。
她望着身边的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将他当成今生的挚友。
IV
“下午一起吃饭吧。”作为新上任的市场部经理，他的要求不算过分，她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拒绝他的理由，于是收拾收拾东西，跟在他的后面。
“这是我们以前常来的那家餐厅。”听到他多此一举的介绍，她按捺不住地抢白：“抱歉，你才刚回国，该是我向你介绍才对。”
他的眼里终于有了笑意，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对他其实充满了愧疚，毕竟事情已经发生，她的的确确伤他不浅。但他玩世不恭的样子让她没来由得有些生气。
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还把她当回事吗?
他招来服务员，点的都是曾经她爱吃的菜。
“我……”身为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平时的她面试别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如今见了他反倒懵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往事历历在目，他和她曾是彼此多么契合的谈心对象，而今……
服务员端来两道牛排，正要给他们淋上酱汁，他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点点头，“谢谢，我自己来。”
他拿过她的酱汁淋在自己的牛排上，问她：“为什么你没有联系我?”
她愣了愣，突然想起那个夜晚，和电话里礼貌却又机械的女音。
“忘记了。”她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七分熟，却怎么都切不开。
他把自己已经切成一块一块的牛排与她的对换，他还记得她喜欢吃牛排，却对切牛排不怎么在行，每次出去都要他帮她切好，不然这顿饭一定吃得异常漫长。
“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有学会自己切牛排?”他逗她。
“太费劲了，”她咬了一块牛排，“后来就不怎么吃了。”
V
在他们还在上学的时候就经常相约图书馆，偶尔他们只来了一个，见到什么好书值得一看，一定会顺手多借一本，就像去自习室，无论对方来不来，都要多占一个座位。
后来，她有了男朋友，而他也有了女朋友。
但他们的绯闻却从来没有断过，虽然他们都向各自的恋人解释过，但恋爱中的人哪里有什么理智可言，流言蜚语，太容易动摇一个人的心。
最终是她疏远了他。
原本他们说好了，既然在爱情里信任是这样薄弱，干脆各自分手，日子还回到以前那样，他们会是最亲密的朋友，比什么爱情实用得太多。然而最后的事实是，他真的女朋友分手，而她在男友的甜言蜜语下缴械投降，用和他划清界限来换取恋人的信任。
他是怎样骄傲的一个人，既能为了一个在乎的人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也能和一个背叛自己的人老死不相往来。这些她都知道，只是那时候，爱情冲昏了她的头脑，友情只是一朵不慎落在她肩头的昨日黄花。
她习惯了太久有他的生活，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失去了他会是一幅怎样的光景。
VI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她抬起头，看着他正在不慌不忙地切着面前的牛排，听到她的话，他放下了刀叉。
“你老公还是当年的那一个吗?”
“不是。”她了解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和她，为了一个现在看来这样不相干的人，白白浪费了多少好时光。
“这几年我在国外，总是会想起你，想起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情，想起我们谈天说地的日子，才发现没有你好像真的不行。”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一个朋友都没交上吗?”她似问非问。
“难道你就有吗?”他的话堵得她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笑了起来，眼角有了细纹，“我们太像了不是吗?”
此情此景让她突然有些想哭。她从来没有想过，多年之后的自己还能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还能够这样风轻云淡地说起当年。
VII
“要是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们还是朋友吗?”她记得自己曾经这么问过他，而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着。
在她百般纠缠之下，他勉勉强强地说了句“应该会吧。”
那时的她绝不会想到今后的自己会如何对他，他也想不到，毕竟未来太远，他不愿做任何承诺。
但他毕竟是承诺了。
所以他说，“你不必和我道歉，只是当时我们太年轻了，很多事情都看不清楚，都不作数的。”
她抬起头，眼角有些湿润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她对着提示空号的手机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哪怕他永远不会知道。
“改天我们再一起出来吧。”她轻轻地拭去眼泪。
而他摇摇头，有些抱歉地笑起来，“大概不行了。这次我回国结婚，然后和她一起搬到英国去……未来还长，说不定还能见面。”
VIII
透过窗户，她看见买单后的他招了一辆的士，很快就在滚滚的车流里消失不见。
一阵来电铃声把她拉回了现实，她看着来电名称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按下了接听的按钮。
“好吧，那我们过一段时间就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