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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2)

时间:2013-07-14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黄昉苨  阅读:

  回忆与追悔

  扛起摄像机后,陈鹏军留下了许多与父亲有关的生活画面。大哥家修鸡舍的时候,爹在院子里劈砖头;二哥家需要小板车,父亲就找来俩小车轮,乒乒乓乓地把车轱辘锯短了再接上。干活间隙他喝水,一仰头,脖子瘦骨嶙峋——这是老父亲被确诊食道癌晚期前不到两年时留下的影像。

  还有更多一家欢聚的时光。逢年过节,孙子孙女们都回到爷爷家一起吃饭。小孩子们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有的手上抱着小花狗,眼睛眯成月牙;有的嘴角还沾着奶油,稚嫩的眼神好奇地瞪着镜头。老父亲往往在旁边微笑地看着,西斜的阳光打在他脸上,暖暖的。这种时候,陈鹏军常常用视频线把刚拍下来的画面连上电视机播放,全家人一起看着,边聊边笑。

  他注意到,父亲也喜欢看这视频,尤其喜欢看孩子们的镜头。

  10年里,老人家常常陪着孙子孙女一块儿玩,也往往在妻子揉面做饭的时候,在旁边帮着生火。不同的年份里,他时常一个人在屋里拉二胡,拉着拉着,皱纹一年比一年多,人一年比一年瘦。

  每一次,陈鹏军拍了关于父亲的视频,迈出小院时,总是祈祷似地想着:“老爸,我下次还要来给你拍。”

  •   他知道,父亲心里还有遗憾。现在想起来,陈鹏军感到“特别不是滋味”。陈芸拉得一手好二胡,有时候听着琴声,陈鹏军隐隐觉得,老人家是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了旋律里面。

      到了晚年,老爸流露出常常忧心:“爹总得将这把二胡传下去呀!”

      可是,陈鹏军兄弟几个谁也不喜欢二胡。去年有一回,看爹对着二胡虎着脸,他忍不住松了口:“好,我学。”

      老爷子大喜过望:“你说真的?”

      午饭才吃了一半,父亲急匆匆地把碗往桌上一搁:“吃好了!”随后朝着儿子招招手:“跟我进屋去。”

      “做啥?”

      “不是说要学二胡吗?”

      父亲在一旁认真地翻乐谱,想找些简单的曲子给儿子练习。陈鹏军老大不情愿地拿着琴弓,划拉着。

      听着儿子没边际叽叽嘎嘎地乱拉,陈芸给二胡一一做上了标记:拉这儿是Do,这儿是Re,这儿是Mi……这个应该这么练习……最后,他把手里的二胡递给儿子:“给,你带回去练着。”

      二胡就放在陈鹏军的卧室里,可他从来也没有正经拿起来练习过。影楼里的生意很忙,忙起来的时候,陈鹏军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回一次家。

      “我们再也没有说起过这把二胡。”但他知道,“老爸只是不说,心里一定很失望。”

      在媒体上,因为拿着摄像机拍了父亲10年,陈鹏军被人称为“洛阳孝子”。他一听到这话就难过。“我父亲已经去世,回头一想,还有那么多遗憾。父母一辈子太不容易,陪他们的机会也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他把视频传上网,是想提醒认识的网友,趁着父母还在身边,多多关怀他们。但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孝子”称谓让他“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痛”:“我知道我不是孝子,我做的远远不够,我根本称不起孝子。”

      小时候,兄弟几个里只有他跟着父亲一起生活。不用说,他的绣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小书包,是父亲亲手缝的。每天放学回家,在油灯下,父亲都帮着他温习一遍功课。“我老爸一直很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可是我辜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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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中学时,陈鹏军迷上了摄影,说什么也不愿再读书。倔脾气一上来,一言不发,直接下地干农活去。学校来人叫他回去上课,他不听,在屋里给同学写信:想照相不?只要买一卷胶卷来,我就能帮你拍照!

      一年后,眼看着儿子每天还是琢磨着拍照,牙缝里挤出来的钱都拿去买冲照片的药水,陈芸终于忍不住了:“我帮你开个照相馆,你‘以商养艺’,中不中?”

      陈鹏军喜出望外:“中,中中中!”

      照相馆选在车村镇最繁华的街边,父子俩一起造起了房子,添了设备。照相馆里的道具都是父亲做的,还有30多幅高3米、占了整面墙的幕布背景,也都是父亲在接着10多年里一一画出来的。

      父亲去世后,这些往日不在意的小事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如今,在崭新的“台北莎罗婚纱摄影”影楼里忙碌的陈鹏军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多年前,在父亲最初取名为“中州”的照相馆门前,他满怀歉疚地目送着刚刚搁下画笔的父亲骑车回家,瘦瘦小小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午夜的暗幕里。

      老人与大海

      如果说这10年里,有什么事儿让陈鹏军想起来觉得并无后悔的话,大概就是带着父亲去看海了。2012年7月,在洛阳的医院里,陈鹏军被告知父亲罹患食道癌。医生说,陈芸的生命还能延续半年。

      与兄弟姐妹们抱头痛哭一场后,陈鹏军下定了决心: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生意,带老爸去看海——趁着最终诊断出来前就出发。

      陈芸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伏牛山区。从前,县里组织旅游,妻子晕车不能离家,他便也在家守着。后来自己患了心脏病,就更不愿长途旅行了。

      但陈鹏军记得,父亲说过,想去大海边看看。等待另一家医院的检验报告出来还要四五天,“反正都要去洛阳拿报告了,不如开远一点,去山东玩一下,看看大海。”他故作轻松地对父亲说。

      这一次,陈芸没有坚持。于是,给母亲备上晕车药,陈鹏军与大哥、大姐“护送”着父母,驱车一路向东而去。

      在日照的沙滩边,陈芸朝着大海凝望了很久。他与儿子在岸边散步,后来脱了鞋,掠起裤脚,踩着浪花一路走过去。陈鹏军想扶着父亲,但陈芸在海浪中走着,放开了儿子的手。突然间,老人家童心大起,一弯腰,用手蘸了海水,再舔舔手指,惊喜地说:“海水真是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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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儿子拿出手机拍摄,陈芸还对他说:“等等呀。”然后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爹,您真帅。”陈鹏军忍不住跟他开起了玩笑,“这哪里是陈芸,简直是陈毅了。”

      不经意间,他见到老父亲抹了抹眼睛:“真没想到,我80多岁了,真的见到大海了。”

      陈芸去世的第二天,陈鹏军整理父亲的遗物,从柜子里翻出一本名为《忆今生》的手稿。手稿写在病历纸的反面,字迹有些涂抹,但装订得整整齐齐。

      那是父亲的字:

      “我家祖居张槐杨家岭,说起来也算一个中等殷实的人家。爷爷不到六十而亡,父亲忠福,乳名须娃,忠厚老成不识一字。大约在1927年前后(民国变乱后期)被刀客拉走当小夫,到合峪逃跑至蝉堂,被地方拾住,误为刀客,用铁条烧红火烧臀部,严刑拷问。后经寡妇奶奶,东抓西借,当了父亲的全部业产(三亩薄地,一间草房),将父亲赎了出来。”

  •   子女一直都向老父亲隐瞒着病情,但父亲去世后的这两个月,陈鹏军常常寻思,也许老人早就洞悉了一切,只怕真相令大家崩溃,因此并不戳穿家人的谎言。

      日照看海归来,父亲入院接受治疗。陈鹏军的大姐注意到,每天深夜,借着手机光,老人家总在病床上孜孜不倦地写着什么。

      子女们并不知道,黑暗中,陈芸已经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

      “我于1930年11月初七生于张槐沟平地娘舅家。……和张氏跟前,共生孟良、爱莲、鹏立、爱芹、宁、敏,四男二女。目前都住在车村,姊妹们四方为邻,亲密无间,有事相商,有难同当,和睦有加。我已八十三岁,四世同堂,妻贤子孝,一家康乐无比。

      ”我一生的工作鉴定是:工作积极,勤奋业务,为人正派,团结同志,斗争性较差(指历次反左反右运动,光当动力,不会斗人)。长音乐,有书法、美术特长,被编入《厚重车村》一书。

      “罢了!一句话:我没愧党,党没愧我,一生走十几个单位总算落个‘好人’的名声,好人一生平安嘛!

      ”大海是我最最想见到的地方。我一生对啥也不感兴趣,今有幸已过八十二岁,对死亡已有充分思想准备,唯独没见到大海而遗憾。这次借这个空,我一定要去趟大海,让海水抹去我的过去,冲刷我的现在,洗掉我的遗憾。

      “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我心里兴奋、激动,感叹人生的短暂。一个深受孩子们爱戴的父亲,八十二岁的老人,即将与世长辞了!我留恋而不遗憾,……孩子们圆了我的心愿,我不能辜负孩子们的孝心。”

      这篇近3000字的回忆文章中,六分之一的篇幅都在描述去日照看海之行。只是,到了看海的这一段,陈鹏军为父亲制作的视频,也已接近尾声。

      二胡与棺木

      父亲去世后,陈鹏军觉得“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说不出来,也不懂怎么写”。他从屋里翻出了近10年来拍摄的视频,看着看着,泪水涟涟。

      “如果可以,我想再为我爹拍10年,20年。”

      他跟着作响的录像带回到了2004年那个日光正好的下午,他在田里第一次扛起摄像机对着父亲。那两年,父亲还养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花狗。有回,他把小狗抱起来放在花盆上,小家伙巴巴地在上面望着四周,老爷子看着笑,大家也都笑。

      他还想起了总闲不住的父亲,当年在这院子里补补水管,做做小车,甚至捣鼓出了一架古筝。

      看到父母在厨房里忙着的镜头,他想起好多时候自己回家,不想吃零食,不想喝饮料,母亲会笃定地说“一定又是昨晚半夜才睡,早上没吃早饭吧”,便下厨去为他煎最喜欢吃的饼。父亲在一旁烧火,他把火烧得那么旺,母亲的面还没揉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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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亲,他一辈子为我们子女6个付出太多。他在世的时候,我没让他少操一天心。我都几十岁人了,可他对我,爱护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又有什么能回报他呢?”整整一天,陈鹏军坐在卧室里,在电脑桌前翻出那些看似散乱无章的镜头,照着自己的回忆一段段拼接起来。

      关于父亲的最后一段视频,拍摄于今年初的某个午后。那时,老父亲在家养病,在一旁守着的陈鹏军见他看电视也是无精打采,便说:“爹,你给我拉段二胡吧?我想听你拉二胡。”

      “真的,你想听?”老人眼里闪出了光,不用儿子搀扶,自己在床上坐了起来。被子软软的,二胡不好放,老爷子嘟囔了一声,调试了两下弦,流畅的乐声便从琴弦上飘了出来。

      陈鹏军交叉着双臂坐在父亲面前,手机的镜头悄然地朝着父亲。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拉起二胡,他笑眯眯地,像孩童一样带着期待的目光问儿子:“我(耳朵不好)听不全乎,拉的还像那么回事不?”

      “像,像!”陈鹏军连声说。转过头去,他的眼泪涌了出来。听着那咿咿呀呀的乐声,他心里知道,父亲身体虚弱,已经没力气了。

      从2004年2月到2013年正月,关于父亲的视频拍到这里,戛然而止。

      其实后面原本还可以有一段。葬礼那天,像从前一样,陈鹏军还带着摄像机回到老屋。

      上屋里,小辈们正围着祖父的遗体悲泣。他本以为自己能稳稳当当地扛着机器,记录下父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途。但揭下镜头盖后,镜头只是潦草地掠过了上屋一圈,最后落到父亲的遗像上。

      这个38秒的镜头就停在了那一刻。陈鹏军再也拍不下去,他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已经永远过去了。“我爹只给了我10年的时间去拍他,现在我再也没那个机会了。”

      他能做的,就是把二胡与乐谱,放进父亲的棺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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