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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级(4)(2)

时间:2012-11-03    来源:网络整理    作者:毕淑敏  阅读:

  老李去买的早点。每人一根油条,两个(又鸟)蛋。小约已经很长时间胃口不好,再也没有那种像小老虎一样的吃相了。他勉强吃了一个(又鸟)蛋,不肯吃油条。

  “得吃下去。这是图个吉利,象征你考100分。”老李说。

  朱叶梅把油条接过来说:“妈妈替你吃下去,咱们俩是一个人,这份吉利跑不了。你也别把今天的考试太当回事,别抱不合实际的想法。你没听人家的课,都是妈瞎给你讲的,考不了100分不要紧,能得80分就行了。不,60分就行了。及格就能跳级,跳上去再说吧。”

  小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约拿起铅笔盒要走,朱叶梅说:“我送你去吧。”

  孩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小的时候,朱叶梅天天骑车带他上幼儿园,当然看见警察要提前下来。到学校的路虽远,但很僻静,没有警察,朱叶梅却不骑车。只是推着走。她已经带不动儿子了。

  “哟!这是上哪去啊?”胖三的继母问。

  “上学校。”朱叶梅简短地回答,她不想耽误工夫。

  “孩子的腿怎么了?伤得厉害吗?”瘦女人很关切地凑过来,恨不能扒开小约的裤脚看看。

  “腿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给孩子省点力气。”

  “孩子的力气还用省?跟井水似的,淘干了,睡一夜,第二天照样满满的。倒是咱们这个岁数,该给自己保养保养了。”瘦女人抚摸着自己干燥的颈子。

  朱叶梅很希望自己快些衰老,这样她的儿子就快些长大了。

  她本想借着走路再给儿子最后叮嘱几句,但十岁的男孩坐在后座上,双腿快耷拉到地上了。人又是个活物,磕磕碰碰并不好推,好在她全部精力都放在走道上。

  “妈,还是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小约说。这一段没日没夜的读书,好像是给生果子施了催红剂,小约明显地长大了。他知道正面劝妈妈肯定不行,便施了个小小的计策:“我的腿坐麻了。”

  朱叶梅不说话也不停车,知子莫若母!

  朱叶梅放下儿子。前方就是学校的铁栅栏门,家长们必须止步了。

  “去吧!”朱叶梅什么都不想再叮嘱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完。

  “妈妈,再见!”毕竟是孩子,小约似乎忘记了这种大战前的肃穆和恐怖,清脆地呼唤了一声,蹦蹦跳跳地闪进铁栅栏门。

  “你回来!”朱叶梅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妈妈,您还有什么事吗?”小约像被绳子拴着的小狗,猛然被勒了回来。

  “妈妈只是想告诉你,就是考坏了也不要紧,妈妈再也不会打你了,妈妈还要带你去公园玩……”朱叶梅猛推转儿子的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聚集起的水分。

  孩子走了。

  朱叶梅无力地倚靠在学校漆着绿漆的门框上,萎顿得像一个甩尽蚕籽的蛾子。她看着儿子在学校笔直的甬通上越来越小,直到被方正得如同一个黑匣子的教学大楼所吞没。

  现在,她该干什么,该上哪里去?多少日子以来,支撑她整个生活坑道的枕木突然被抽走,思绪像碎矿石一样坍塌下来,她像被抽了筋似地轻松了。

  她请了整整一天假。现在还很早,太阳像一颗铜钮扣,悬挂在天的颈子上。

  她觉得没有任何事值得她现在去干,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她只剩了一个干燥的躯壳,那个汗淋淋的灵魂,已随那个小小的人儿走了,走进一间森严陌生的教室,铺天盖地的卷子发下来,铅字排成的蚁阵绞结成一个个死扣……

  朱叶梅呻吟了一声。一个过路人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以决定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是否需要人帮助。

  朱叶梅摇了摇头,并不是她自身有什么痛苦,她很好,或者说她己完全丧失了对自身的感觉。她纤细的神经像网一样地铺开去,罩在那个小小人的手上脸上心上。在上课铃响的那一瞬,她感到那个孩子琴弦一样地颤抖……

  也许,真的是她太残忍了?她有什么权利把孩子逼成这样?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妈妈,给了他四肢百骸,她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吗?他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他还小,他在一片混饨迷茫之中,被自己的母亲强行送上一条充满艰辛的小路。母亲用自己的双手编织了一顶荆冠,逼着小的从中穿行……

  朱叶梅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卑劣的自己:正把自己幼年时的梦,对丈夫的失望,对今后命运的赌注,像拾破烂的一样,杂乱地丢进一个大筐,再盖上一块美丽的毛巾,把筐劈头盖脑压在孩子稚弱的双肩……

  我真是那样卑劣下作吗?不!不是!朱叶梅激烈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办法护卫孩子的一生,我只有千方百计地教会他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里生存。有一天,我会死,化成白烟,在空中飘荡,可我的儿子会体面而荣耀地活下去。一个女人最大的事业在于她塑造了人,我想把这件事做得好一些,像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出色的车工一样,我有什么过错?

  她面对的是一个绝等精密的零件,像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孤本书一样,弄坏了,她再也无法修补。她的妈妈曾经有过七个零件,她漫不经心地养活着他们,知道遗失了一个还完全可以补救。朱叶梅这一代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朱叶梅决定哪也不去了,就这样倚着校门前的老槐树,直到黑匣子再把她的儿子吐出来。她急切地想抚摸他松针样坚硬的短发,想亲吻他那汗湿的额头,想摩掌他那因为过度握笔而略出红痕的中指……不管孩子考得怎么样,她都不会再说一句关于考试关于跳级的话了。见鬼去吧!万恶的考试和跳级!她只要儿子,要那个属于她的男孩!

  起风了,夹着凉意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老槐树的叶子像风铃似的剧烈摇曳。天可在一瞬间突然暗淡,仿佛有奇异的黑色染料在空中弥腾。

  一个硬而脆的东西尖锐地击中了朱叶梅的头颅儿,她觉得眉心之上被钻了一个洞。她惊骇地昂起脸,那玩艺儿迅即滚进她的耳轮,在温暖的耳窝里化成一汪水。

  雹子!

  城市里仿佛埋伏了无数面锡鼓,在同一瞬间被来自天空的指甲敲响。无数只潜伏的青蛙开始鸣叫。

  朱叶梅无处躲藏,她醒悟得太晚了,周围仅有的几家小铺面已挤满了人,再无立锥之地。她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看冰雹划着优美的白线,把树叶打得像羽毛样逃窜,沉沉地坠落地面,城市肮脏的地面仿佛成为洁白的海滩。

  小约……小约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在看窗外,因为自从他诞生以来,城市还没下过像模像样的冰雹。

  小约,你不要看窗外,你咬咬牙,最后做完你的卷子。妈妈给你去捡冰雹,等你考完试出来就能看到了。

  朱叶梅撕碎人们惊讶的目光,冲进碎石一般的冰雹,任这天上的使者把她敲得像一个空铁皮桶。她俯下(禁止),像拾麦穗的女人,在地上翻捡着,企图拣一粒最粗壮饱满的冰雹。

  雹粒和雨滴相仿佛,在同一块云彩里储存的,质量都一样。

  朱叶梅便把手心窝成盆地的模样,迎着天空,想接住一颗美丽硕大晶莹的冰雹,送给自己的儿子。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大自然的造化呢!

  雹雨骤然而来骤然而去,天像鸭蛋皮一样清爽洁净。一道虹,像时下女人们时兴的扎染绸中,斜系在天的胸前。

  朱叶梅的十个指尖都往下滴着冰水。冰雹无可抑制地消瘦下去菲薄下去,直至变成一把迷蒙而冰冷的水汽。

  朱叶梅非常思念丈夫,这个阴郁得一言不发的男人,她知道无论多么不赞成,丈夫是从内心里希望她能成功。

  朱叶梅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从黑洞洞的教学楼门走出来。看不清脸,只看见那孩子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网球鞋。在冰雹造成的积水与泥泞中,那白色像银子一样触目惊心。

  只有她的小约才穿着这样纤尘不染的白网球鞋。鞋是新的,而且早上从家到学校,他几乎没有用自己的脚在地上行走。

  一种来自血缘的震颤,使她感觉到那个孩子是从自己血肉上分割而出的。朱叶梅疯了似的扑了过去。

  “这是我的孩子。小约!他怎么了?怎么了?”

  随后赶来的毛老师把小约交到朱叶梅手中,对男老师说:“谢谢你!这么大的孩子,够重的了!”

  朱叶梅一点也没感到小约沉重,她抱着他,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小约脸色惨白,但朱叶梅看到自己俯下的额发,被孩子轻轻的鼻息吹动。

  “别紧张。我们刚开始也以为他是昏过去了,其实,他只是睡着了。刚一交卷,就在考场上很香很甜地睡着了。”

  朱叶梅不相信毛老师的话,她伸手去摸小约的额头。满手的冰水,强烈地刺激了小约,他被冻醒了,看到澄澈明艳的蓝天。

  他看到了妈妈,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多么不愿意醒来啊,他愿意永远永远地睡去。

  小约,我刚才给他攒了许多许多冰雹……朱叶梅张开手,那里有一团淡蓝色的冷烟。

  小约看着妈妈的手,想到那里曾经存在的温暖和伤痕。他说:“妈妈,妈妈,假如我考的不好,您也千万不要再打自己了,您打我吧………”

  毛老师微笑着说:“小约母亲,祝贺您,小约的卷子,已经最先判出来了。他考得很好,可以跳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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