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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未来

时间:2013-07-06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赵丽宏  阅读:

  近日,读高瑛回忆艾青的文章,引起了我的一些回忆。

  艾青这两个字,在我的心里曾经是诗的象征。少年时代读《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国的大地上》和《黎明的通知》等作品,遐想联翩。艾青的诗句把我引入乌云弥漫的灰暗年代,也把我引入激情飞扬的境界,在艾青的诗中,我听到一颗博大而敏感的心在有力地跳动。不过,我觉得这样的诗人似乎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上,他们就像天上的星辰,明亮而耀眼,可望而不可及,他们可以让人崇拜,让人仰望,让人面对他们的名字和诗歌浮想联翩,产生美妙的梦想。我做梦也不敢想,有一天,我会和艾青坐在一起,听他说话,和他一起谈论诗歌。

  1979年初春,中国作协组织了一个诗人访问团,访问沿海地区,艾青是团长。诗人们先去了海南岛,再到上海,然后去青岛、大连。那时"文革"刚结束不久,艾青从沉默中复出,他的诗歌新作不时出现在报刊上,成文中国文坛的引人注目的大事。他的《光的赞歌》、《鱼化石》、《古罗马竞技场》等力作被诗歌爱好者广为传诵。这次海洋诗会,也使老诗人诗兴大发,艾青写了很多和海洋有关的诗,走在海滩上,他感觉"俯拾皆是欢欣"。访问团到上海时正是早春三月,上海作家协会组织了一次欢迎会,我也去了,那时我还在华东师大中文系读书。那天到会的人很多,上海作协的大厅里全坐满了。在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艾青,但我只是远远地看他,没有机会和他说话。他坐在诗人们中间,没有占据显赫的位置,也没有在会上发表什么长篇大论,只是在介绍诗人的时候说几句俏皮话,使会场上的气氛始终保持着轻松。然而毫无疑问,他是大家注意的中心。那次会上最有意思的事情是诗人们朗诵自己的作品,有人朗诵了艾青刚创作的《盼望》。只是短短八行,却让人无法忘记。我至今仍能背诵这首短诗:

  一个海员说,

  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

  •   那一片洁白的浪花……

      一个海员说,

      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

      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一个盼望出发

      一个盼望到达

      出发和到达,是人生的两种境界,两者之间的内容,包涵了人生的全部。诗人站在航行的船上,同时想到了出发和到达,传达给读者的,是无尽的联想。名家散文

      1982年初我大学刚毕业,分配在《萌芽》当编辑。那年秋天,带着未婚妻一起去北京,住在诗人徐刚家里。徐刚也是崇明岛人,曾和我同在家乡生活工作,他的创作受到艾青的关注,和艾青有很多交往。他知道我崇拜艾青,说要请我和艾青一起吃饭,让我有机会和这位大诗人见面说话。我以为他随便说说,没想到他为此正儿八经地请了一次客。

      那天吃饭是在哪家饭店我已记不得了,一起来的,除了艾青、高瑛夫妇,还有袁鹰,徐刚、陈舒燕夫妇是东道主。和艾青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使我可以仔细地观察他。艾青的头比一般人要大,他的额头特别宽,看人时表情很温和,但目光里闪烁着智慧。第一次面对我崇敬的大诗人,我有点紧张,也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艾青一开口,我就放松了,他微笑着,目光直视着我,但并不咄咄逼人。徐刚告诉艾青,我和他是同乡,曾经到崇明岛"插队落户"。艾青笑着对我说:"哦,你也是崇明岛人,你们崇明岛出诗人嘛。"那次聚会,艾青和袁鹰、徐刚谈得多,高瑛则和两位年轻女士说话,我在大部分时间只是一个听者。那天话题很广,说的多的是艾青,他说话很慢,也没有长篇大论,总是用短促的几个字和词,来叙述事情,抒发感想。艾青谈北大荒,谈新疆,谈王震在反右时对他的保护。不知怎么,谈起了智利诗人聂鲁达。五十年代初,聂鲁达访问中国,艾青一直陪着他,两人成为知心的朋友。有一次,艾青问聂鲁达:"在我们的汉字中,您这聂鲁达的'聂'字是三个耳朵,我看您和常人一样,也只有两个耳朵,还有一只呢?"聂鲁达想了想,用手指敲敲额头,微笑着答道:"在这里,它在倾听未来。"

      这段有趣的轶事,说得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艾青的智慧和幽默,在他和聂鲁达的这段对话时中表现得很形象。艾青说"它在倾听未来"时,模仿聂鲁达用手拍着宽大的额头,样子很滑稽。后来我读到聂鲁达的回忆录,他用深情的语言谈到和艾青的友谊,谈到中国"反右"时他的困惑,他对艾青的同情和担忧。他认为艾青是一个智慧而富有幽默感的诗人,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爱国者。他不明白,这样的好人,为什么在中国会受到批判。他很想声援艾青,但是鞭长莫及。尽管他们之间的联系后来中断了,再也没有恢复,但远隔天涯的两位大诗人心灵相通。聂鲁达获诺贝尔奖时,正是中国的"文革"时期,艾青连人身自由都没有,根本无法向他道贺。艾青谈起聂鲁达时,也很自然的流露出他对这位老朋友的怀念。六年后,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墨西哥,陪同我们的一位女作家曾在聂鲁达身边工作过,我把这个故事说给她听,引起她极大的兴趣。她无法理解三个耳朵的"聂",但知道了聂鲁达和中国的一位大诗人之间的友情。

      那天我带着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艾青诗选》,请艾青签名,艾青在扉页上写了我的名字,然后签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写得很大,笔力苍老遒劲,这使我想起他曾是一个画家。后来看到他写齐白石的文章,才知道他对一直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而那篇写齐白石的文章,成为"文革"后出现的怀人散文中的传世佳作。

      1985年春天,我被选为上海作家的代表,参加了中国作协第四届代表大会。大会在京西宾馆开,所有的代表都住在那里,艾青也来了。当时,艾青是中国作协副主席,开大会的时候,他坐在台上,我没有机会和他说话。我那时大概是最年轻的几个代表之一,是真正的小字辈。艾青的房间和上海的代表不在一个楼层,我不敢贸然去拜访他。一天开大会前,我遇到了艾青。那是在宾馆空旷的门厅里,我发现艾青和高瑛互相搀扶着走在我的前面,艾青走得很慢,显得步履蹒跚,明显地露出了老态。走到一排沙发边,他大概走得累了,便坐了下来。我走到他身边,停住脚步和他打招呼。我问他:"艾青老师,您好,您还认识我吗?"艾青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回答:"怎么会不认识,你是赵丽宏嘛。"高瑛在一边问我未婚妻的近况,我告诉他们,我们已经结婚了,刚生了个儿子。艾青以他特有的温和的目光看着我,开玩笑地说:"哦,当父亲了,弄璋之喜。"

      我对艾青说,我很想到你房间里看看您,但又怕打扰您。艾青笑着说,来吧来吧,我们见过面,一起吃过饭,也是老朋友了。说着,他站起身来,我想扶他一下,艾青笑起来,他说:"我还没有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呀。我自己走。"我们并肩走着,慢慢地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了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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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想在哪天晚上去艾青的房间里去拜访他,但是当天晚上,艾青就因为身体不适回家了。我想,以后总有机会再拜访他。想不到,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和艾青说话,此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艾青离开人世已经好几年了。写这篇文章时,我曾上网搜寻关于艾青的信息,互联网上和艾青有关的网页竟有一万多个。"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样的诗句,无声地出现在网页上,却依然能震撼人心。一个诗人,只要他的诗歌仍在人间流传,他就依然活着。在冥冥之中,他正静静地倾听未来。他的生命和热爱诗歌的人们共存,

      2003年初春于四步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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