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参加完校团委组织的几场演出，大家都厌倦了。卸不去的颜妆、重复的动作，让人徒生起几分疲惫，却只换来观众寥落的掌声和毫不在意的喧哗!
或许是准备不够充分、或许是不适合观众的审美角度、或许还关系到人群的素质种种……总之，带着一颗失望和无奈的心，我搭拉着前面同学的双肩，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地走进校艺术团的大门。
大伙在一起静静地坐着，闷闷不乐的样子，毕竟现实总是让人不知所措。
“为什么我以前演出从没忘记过台词，而这回却……?!”
“我是一上台看到台下稀疏的人群那漫不经心的掌声，所有的感觉都没了，只想着快快演完，快快的离开……”
“你呢?因为什么呢?”她转过头斜着眼问我，终于让我明白了我在演出中的表现。
团委老师进来了，也不等我回答她。
“这几场演出出现了很多失误，大家清楚，也不好受……，”我只顾着摆弄着自己的双手。“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想问为什么呢?“最后一场演出，我们要在市监狱里举办，为犯人们办一场!……”
“什么什么?!”我差点叫出声音来，睡意全无!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差点睡着了……
大伙终于炸开了锅，议论纷纷。有好奇的，有兴奋的，有担忧的，有胆怯的……各言谈举止，一应俱全。由于市监狱关押的全是十年以上的重刑犯，到那给犯人演出?!该怎么联想就怎么联想去吧……
大家便这么沸沸扬扬了三天，于是那天终于赶到了!没法拒绝的是天气的炎热。有五六个女生也不想卖炎热天气的帐了，无可奈何地中了暑。于是大家只好一面用手给病人抓暑，一面急急听从监狱长的工作安排了。
当听到将有一千多名犯人在没有戴任何镣铐的情况下，放出到广场观看演出时，我们着实吸了口冷气!也不知是什么化学原理会使得夏天的热气进入人口中会迅速变成冷气?!原来我们演出的场地设在广场空地靠墙的一块，前面的空地便是三千多犯人的“座位”!空地周围是高墙电网，高墙内所有警察也只不过四十人左右，还包括了几位观看演出的领导。犯人之多，警力之少，让人不得不担忧。下面便是同学们两组关于此的小声对话：
“他们就不怕犯人暴动么?”
“四周有高墙电网，犯人是逃不掉的!”
“但万一发生暴动，挟了我们当人质呢?怎么办?”
“凉拌!”
“你!……”
“说不定里面的犯人早几天就已经策划好了，只等今天越狱了。”一位同学的小声私语，更使旁边的同学不安。
“快备车!保证我们安全离开!!否则每隔五分钟杀一个人质!!!”
“发神经啊你?!……”他看了我一眼，我不喜欢他那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的眼神。
“结果呀，总部命令：不论罪犯人质格杀勿论!罪犯本应该死，人质嘛，为国捐躯!弄不好你第一个玩完……”我继续说道。
“死就死，像那王成，向我开炮，为了祖国!!……”他竟接着演起王成来了……
真是两个可恶的家伙啊，这时还耍起调皮来了。
“静一静，静一静……”狱长展开十指不断地把胸前的空气往下压，果然压静了台下的喧哗。
“因此，我要求同学们要一切行动听指挥!要严肃!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要嘻嘻哈哈，不要和犯人私下谈天，不要单独行动，不要向犯人拍照，不要上犯人房间的卫生间的房间，不要……不要……”
“你们不要听得不耐烦”这还是让团委书记看出来了。
他接着说：“这次在监狱演出，不比在乡下，可以随随便便。这里是要讲纪律的!刚才我和几位负责后勤的同学进入高墙内时，得一个个搜身、登记、点人数，出来还得核对，头发要被拉一拉，看是否为假发……”
左右的同学听着都瞪大了眼，专注得很。有几位同学挺小心地笑了几声，当书记说到要拉头发时。
“由于我们监狱近半年来没有组织什么活动，特别是文艺演出就更少了，因此犯人会比较兴奋，正常说来见到女生会起哄，所以请大家要镇定，该怎么演就怎么演，也请大家理解原谅……”
说到犯人会起哄，大家想笑，却又抿着嘴不敢笑。监狱长看着大家这一表情，显然为自己演说的效果很满意。他微点着头，心里可能在想：瞧，把你们唬住了吧!
开完会，大家急着吃饭。几位中暑的女生又活过来了，比谁都会吃。大家很安静，不知道各自在想些什么，倒是狱警们那几桌有说有笑的，相比之下多不协调啊!我嗯嗨了几声，想缓解一下静寂的气氛，没有成功。
吃完饭休息片刻后，大家便排了长队，从一个镶在高墙中的小门进了内墙。几个警察在门那边一个个数着人数，只是没有搜身。还好女生逃过一劫，我在心里调侃着。但还是紧张。
进了门便见得几座犯人的楼子，廊道上装着钢网。双手压着钢网朝我们注视的全是犯人!几位女生见这气势腿有点软，看到我有上前搀扶的企图，竟又硬了起来，急急走开了。
不一会儿大家便走到了演出的后台。是一间犯人楼一层的空房子，挺大的。同学们一进门，避开了犯人们的目光，便都开始吐起大气来了，把屋里的空气都吐凉了，一位狱警见势急忙把空调的温度调高。而差点和他相撞的一位演小品的男生，正在紧张地到处借帽子，据说不戴帽子太显眼，容貌容易被记住。犯人一但看不爽，以后出狱来算帐，他就完了——原来他扮演一位丑态百出，下场不怎么好看的罪犯。
大家急着化妆、准备。严肃得好比大敌当前。一位男生乘机调侃女生道：“你们可要——小心啊!——外面……”结果荣获白眼一堆!
犯人们终于出来了，一堆堆的，又表齐，又报数，让我想起了《指环王》。摆好队后，想不到有的队竟唱起歌来了，先是一首《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又唱了一首《社会主义好》。我们边听着边准备演出的道具，一不注意用心思，简直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总觉得在军营呢!”
“监狱是介于军队与学校之间，是军队的管理加学校的教育。”一位同学突然冒出了一句，我顿时对他刮目相看，决定不再叫他“傻帽”了。
听犯人们这么一唱，大家的心跳可缓了下来。不过，真正放下心来是在第一个节目演出之后。
那个节目棒极了，是由艺术团舞蹈队排练完成的。舞姿美，节奏变换紧凑。当然人也美——本来嘛!可这次演出我们才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一优点。
我总以为会起哄，会起哄，一定会的。这些长年累月见不到异性的“和尚”们，一定会起哄的!……可结果没有?!除了热烈无比的掌声外，一声不恭的口哨声也没有——这可是我们在其他乡镇演出时经常遇到的呀!?
大伙心中的石头落地了，无谓的担忧终于让步于尽心的投入了……
演出还在进行着。观众们安静极了，除了部队式的掌声、真心的笑声外，我真的听不见哪怕一声窃窃私语。这是高墙外所看不到的。
这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女生突然握紧了我的手，让我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他们好可怜!你看他们的眼神。”果然如此!暗淡无神，充满沧桑和无奈，甚而是可怜的。想象中犯人们那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神情，现实中根本不是这样的!
我被骗了，我想。电视上犯人的形象毕竟不等同于现实。是我误会了，现实毕竟是现实，容纳不下半点不切实际的影子。
“咳，咱们千万别犯罪啊!别像他们……多可怜!……千万别呀!……”看着她那善良的眼眸，那用力握着我的手，她哪里是在对我说话?她简直是在对全社会呼吁!
犯人们的热情是我们事先没有想到的。他们不但演出时很安静和认真地观看，演出后报以热烈的掌声，而且演出节目中安排观众笑的地方他们都很配合地笑了。那个演罪犯丑态的小品，原本我担心会刺激犯人，不想当他们看到“罪犯”丑态时也笑得不亦乐乎。这么一来，其他节目的演员们可更无所顾忌了。上几次演出越演越短越没劲的相声小品这次反倒边演边发挥，演了又长又精彩!而其他节目的敷衍成份也没有了。
是因为换了全新环境，还是因为刚才吓过了头，脑袋反而比前几次演出灵活了?我想是被这一群罪犯感化了……
总之演出是成功地结束了，掌声持续不停。我这才惊觉连我自己也陶醉于这场演出之中，在掌声中醒来!这算是这次下乡演出中最好最成功的一场了!
我心里很激动，旁边的团委老师也很高兴，可是谁也没有过于表现出来。我们急着排队，合影，拆台……离开场地时犯人们还是静静地坐着等待命令，就在我们走过的身旁。如此之近，我却不忍再看他们一眼，跟着前面同学急急出了内墙……
“快跑!快跑!犯人追出来了!”接着便是一片嘻笑声。我们已在监狱外边那条国道的右侧集合了。
“他们很激动!我们的演出很成功!”一位男孩跑上来对我说。其实他比他们更激动。
上了车后，有个中暑过的女生鬼使神差凑了过来，又让我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说：“我们终于进过监狱了!体验很特别，有吗?”
我会意地笑笑。
“可他们并没有起哄，为什么?他们干嘛不起哄呢?”她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
我突然想起一篇文章里的内容了，便对她说。
“也许他们被我们的真诚打动了——大学生-犯人，多么强烈的对比!或许是我们的精彩打动了他们，很精彩!我们不觉得什么，可他们呢?在监狱里住了那么多年，或许很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演出了!”
于是我又讲起了记忆中那篇文章的故事：“有位酒吧歌女在油腔怪调地唱着歌，并一边扭着屁股。台下客人纷纷起哄，哨声成片，有的人还把吃剩的果皮脏物往歌女身上扔。歌女躲不及被果汁溅了一身，她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继续扭着屁股怪声怪调地唱着歌。这回台下扔得更不象话了，一人、两人、三人……大家狂笑着，扔着脏物，出言调戏起歌女来了。
“那歌女忍着，一次、两次、三次……她终于受不了了，突然站直了身子，收敛了笑容!她很严肃地唱完剩下的歌词。屁股不扭了，声音也不怪腔怪调了，完全是出自其本声，显得是那样的质朴、清亮。
“你猜怎么着?台下的人全都给怔住了，果皮脏物不扔了，哄不起了，站的都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的都端正了姿态，大家静静地听完歌女在演唱，尔后掌声雷鸣!
“为什么?文章这样写到：矫揉造作本身就不真诚，歌女没有给观众真诚，观众自然也没有付与歌女真诚，而当歌女最后用真诚朴实的歌唱给观众真诚时，观众也给予她真诚!
“也许是我们的真诚感动了犯人们，使他们想到的不是起哄，而是由这些大学们感慨到自己的昨日与今日!他们也是人，也有感情，然而一失足成千古恨，高墙中难有春天啊!”
那位乐队女生听完我的话，静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笑了：“看什么?快跟大家一起唱歌呀!”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这辆满载胜利喜悦的车厢里溢出了优美的歌声，飘向了路边的旷野和村庄，也飘向了空中……和明亮的月光混杂着，搅拌着乡村泥土的气息着，轻轻而安祥地弥漫成世间最美的月光小夜曲，直让人感受着：“……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那次演出我终生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