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木清秋，哪怕只是轻声念一念这样的音节，想一想那些偶遇过的草木和清江，心间便浮起一宇澄明，正如月华朗照的空幽。
秋阳，从窗外投进半室明媚，明亮而舒缓的调子，如同一声轻唤默默地伏在阳台之外。
或许，你想，穿过这些城市的楼宇，在那些开阔的去处，定有一条“蒹葭苍苍”的古老清江，定有“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深秋画意，定有那飘满落叶和歌声的石阶……
无数优雅的生命，在不同的时空，都与这样的清秋相遇。那些经典的咏秋诗文因融入秋声秋色而不再老去。
行吟于汩罗江畔的屈灵均，曾以楚地古音唱响秋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其胸其境，何其浩瀚而苍茫!
大约千年以后，又有个叫杜子美的诗人。一生颠沛，老迈登高，不禁浮想联翩，悲从中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不知当时诗人的心头是否掠过《九歌》里的这一句秋色，正如一片苍老的浮云停在他的楼头?
后来，又有人到中年的欧阳修，借秋声咏叹生命的悲苦;
后来，又有一生郁郁的刘禹锡，不以已悲。他以凌云的才情让自己的咏叹冲决悲秋的凝重：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天的境界，辽而阔，高而远，清而秀。那是一种力量，让人仰望，让人爽朗。因为这，中国文学对于春与秋的咏吟远胜于夏与冬。
人间百年代谢，而秋水没有皱纹。
二
秋之美，美在秋水。
你远远就看到村头那座石板桥，朴实而沉着。走近看，桥面由三五块条石铺成，沾染着细细的黄色泥灰。那些石头，光滑而细腻，如同从容而练达的人情，全然不像今日的新石，那般有棱角、有锋芒。
这是乡间极普通的桥，并无拱桥的精致造型。三个桥墩坚实地撑着桥面，桥墩的石缝间生着乔木或荆棘，或探头，或葳蕤。墩下，其色黑，乃山溪水涨后的古老浸痕，基座隐隐有深色苔痕。
桥下，便是那一泓缓缓流泻的秋水。
没有春日的哗哗水声，没有飞花泻玉的壮观，在和暖的光影里，这一泓秋水只是轻轻地流，向着远处的田畴。
那样的清水啊，不是一段歌吟，而是一曲沉思。抒情散文
在乡间，随处都有这样的秋水。那么清，那么亮。站在桥上俯看，你甚至看得到水中那些极小极小的鱼儿，青色的石子与布着黑草的沙洲。
抬眼远看，这清亮的一泓，在和暖的阳光下闪着银色的波光，让远近的田地、坝基、枯草、菜畦、农人、羊群，顿时明亮而生动起来。
站在这个小桥上，如镜的秋水似乎洗却了心中的块垒。莫非，最美的水竟是这秋水!
秋水伊人，那是最美的辉映;望穿秋水，那是最美的心碎;秋以为期，那是最美的约定。
水木清秋。水，是清秋的情怀，清秋的灵魂，清秋的眼眸。
三
若说水是秋天的眼睛，那么，桂花便是秋天的语言。
在老屋的井边，种着一株桂花树。
桂花，从很小很弱的树苗到开出一树芬芳;我，从一个玉树临风的忧郁少年变成了一个早生华发的中年。
井水无言，桂花无言，正如那些逝去的岁月。
秋日回家，迎候我的，总是这满院的桂香，连同母亲的微笑。
桂花的香，不似别的花。无论走了多少路，当你与一树桂香偶遇——在路边、山间或篱落边，只在那一瞬，你的五脏六腑都会有一种被洗却的清爽，弥漫而执着。
桂香里，所有的疲劳、困顿，甚至内心的伤感与彷徨都一扫而光，心里似乎受了莫名的感动，浮着暖而温的情。
你甚至想，倘若一个人跋涉万水千山之后，忽而在某个深秋的午后遇到一株桂花，他一定会坐在那样的桂香里喝杯茶，抽支烟，他一定可以从那样的芬芳里嗅到怀念的气息。桂花里，真有一种温柔而浓烈的弥漫，一种温暖而亲切的抚慰，一种沉潜而持久的浸淫。甚至，有一种沉醉不知归路的沉迷。
借着秋日的阳光，我曾细细端详着风中的桂花。
桂叶何团团，青青亦可人。而桂花呢，黄如米粒，隐缀其中。绿叶是花的陪衬么?在桂花这里，似乎花才是叶的配角。
桂花，永远低调，幽幽地飘着香，正如一个人的心里永远袅着一缕诗情。
四
秋天的草木里，喜欢银杏。
喜欢银杏叶上那种圆润的精致，温和的秀美，特别是那种金黄。
或许，在所有的秋树里，唯有银杏的黄最能表达这季节的静美。
那不是一般的黄叶。一般的黄叶里很可能有死寂与衰老的气息，有暮色的苍凉蕴在其中。银杏叶它不，远远看到那一树金黄，恍如一幅油画。
那种灿烂，足以驱赶每个薄暮里的伤感和怀想。
灿烂中的纯净，灿烂中的安静。
叶子里，似乎存留着一季的阳光。
请拾一片银杏夹到你的书页，夹到你的心间。
哪一天，你读到那些春日的爱情时，春与秋将在诗行里交替。
五
秋月，不知你是否出门看过?
在青竹湖的山间小道上看它，好纯洁的月啊!像刚刚出浴的样子，一张俊朗清新的脸，年轻而纯粹。
仰望这样一轮秋月，这样的纤纤无尘。莫名，就这样感动。
今夜的这一轮秋月，如此宁静，恍然初临人间。它若有记忆，是否还记得那个叫李白的天才，记得他的“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是否还记得那个叫苏东坡的贬官，记得他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亮注视着人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那是苍天的眼睛。在这样的眼眸里，一切，返璞归真。
然而，这个世间并不曾宁静。如此忙碌的生存，如此多的人，熟悉与陌生，贫寒与富有，显达与卑微……
为什么这个世间总有那么多丑陋、浮华、浅薄在上演?为什么每件事的背后都有那么多的不可抗拒的庄重?为什么阳光下总有那么多躁动与罪恶?
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一轮秋月这样的安宁，这样的干净?
它亿万斯年地临照人间，而一到秋夜，它永远清丽如初，纯洁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