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残忍的季节,雨水
将大地清洗,连同污秽一同吞灭
回忆是如此厌烦,仿佛未亡人
数着桶里的塑胶袋,以此换得生存。
天桥下,铺着报纸,昨天的新闻
刚刚又飞升了四十个。
他们如出一辙,被抛向天空
然后再被辗碎。尸体就在下水道,
或荒草丛里。她的面孔只剩半个。
他的身体插入土地,
被钢铁洞穿,像一个黑色的窟窿,
睁着青色的双眼,或是绝望
从心里衍生,漫浮到天空,像云朵
飘过过道。那里躺着玫瑰花
娇艳地站在中心。醉汉从她身上走
公务员从她身上走,还有我,你和你的父亲
从她的身体里获得过快乐。
那会,就如同暴雨降临,像雷霆
冲破最后防线,流出红色的液体,混着
你的生命线,将他的胸口刺穿。
来自长江的温婉,平缓地从脚下流过,
又穿过欲望的春雨,停在刀峰上,
磨着谁的心脏。
我得快些,家里的门正大开,
黑与白的身体就那么挂在床上,
没有呼喊,只有疯狂。
把春天震碎。
二
我在寻找雷霆,好让夏天凉快些,
空气里冒着污浊的热气,
像在蒸包子,裹着薄薄的衣巾,
透着乳白色的皮囊。
梅花在冬天就凋零了,不是吗?
你不是亲眼所见?你的父亲,母亲还有兄长
不是在它那里获得了死亡?
石头里又长出了猴子,一只又一只,马上将天空填满。
这下山不够了,压不住这块石头。
鸟也不够了,花生不够了,水果不够了,死亡不够了。
他们不要火,不要水,只要生命,
生命不够了。突然间多出了太多的死亡,
在小浪底堵住,将三峡堵住。
黄河的水突然变清了,一眼见底,底下是死亡,
许多的死亡排一起,许多的尸体排一起。
在大连港口,秃鹰们分享着它们的食物,
每只嘴里叼着一个人,重约二十六克,然后飞向云层。
天空暗了下来,雷声震震,冷风呼啸而来,
将所有的水带走。乌鸦飞走了,燕子没有回来。
那是从春天开始的,冰一直未化,仿佛一百年之久,封着北平和盛京,直到马蹄声到来,
打破了空气里的宁静。
世界很静,没有呼吸,没有生气,没有阳光,
只有扬起的灰尘。北平只有灰尘,
遮住阳光,像地狱的入口,麻木的人一个接着一个,
不间隔,直到把地狱填满。
地狱里满是死亡。地狱里只有黑暗,
光头和尚起不到作用,他们是被杀死的。
军人早已死去,被数条虫驻穿,
只剩得皮囊和机械的动作,他们推着巨轮,
从黄河边走过,直到渤海。
三
她还没有回来,你也没有回来。
你把荔枝放进嘴里的时候,她正吸着果汁,
在绅士面前。野兽们正披着华丽的外衣,
进入一个又一个身体,然后把欲望的种子留下。
发黄的床单上,红色的酒
使台灯又暗了下来,像灰色的光,
或是乌云,遮住天空和眼睛,
直到筋疲力尽,才从地上爬起来。
这是一个梦,梦很清甜。从山中的清泉来,
插着欢笑的翅膀,蝴蝶还在肩头,
咬着你的脖子。水慢慢变红,你慢慢呻吟,
疼痛产生快感,你竟放出最后液体,
射向粉色的花蕊。蜜蜂们带着你的尸体,
扔进黄河,它们要用尸体把黄河填平。
它们想打造一片新大陆。
它们想做自己的王。
这理想随即便破碎,黄河里只有骨头,
填了所有的尸体都不够。
扔下去,便只剩下骨头,肉被老虎和野狼叼走,
只留下骨头,把黄河洗得清澈,
一眼便望见了蜜蜂,像一面镜子,天有多深,
这个洞就有多深。所有的花朵都不够,
所有的蜜蜂都不够。猴子们还在打捞十五的月亮,
它们捞出太多的尸体,以致月亮沉下,
躺在太阳哪里。太阳哪去了?太阳在赤道?
太阳不在了?太阳被人射下来了。
太阳?太阳?太阳?太阳?
你快快出来,
你快快露出来头,把门儿开开。
它们追着太阳,奔向西方,拉成一条红线,
牵着夕阳。黑暗来临,家喻户晓。
四
水里只有死亡。从西方归来的人说。
去年挂的蓝丝带被染红,
树枝被染红,树皮和树心被染红。
天空是一阵又一阵红,
仿佛巨大的熔炉,煮着谁的身体。
慢慢飞出烤肉的香味,
饿了一百天之久,
数头饿狼疯了似的扑向恶火,
紧紧地咬住沙漠。
炽热的沙漠埋着无数的白骨,
越往里走,白骨越来越厚,
仿佛一条通往天国的路。谁来过这里?
谁从这里经过?
商队?士兵?探险家?
不!不!不!是太阳,是晨曦。
五
大地裂出一道道伤痕,
黄河里只有尸体,长江和澜沧江如此。
秃鹰都死在沙漠里,
尸体不见得减少,人鱼们从海里冒出来。
海水是如此地苦,漂着无数条鱼。
它们无力地等待死亡,
或是被海水蒸熟,或是化为血水。
太湖越来越咸,洞庭湖、鄱阳湖越来越苦,
黄鹤楼倒了,雷峰塔倒了,西湖不见了。
西湖呢?青海湖呢?泰山呢?黄山呢?啊~
我看见世界在消失,地图上找不到,
历史上找不到,水里找不到,太阳那里找不到……
谁带走了它们?啊~啊~啊~只有沙。
沙将中国吞没,把黄河埋在下面,把北平埋在下面,
只露出骨头和半只烤鸡。
六
他从南方来,背着自己的心脏,
和傻子一起生活。
顶着风雷雨电,顶着饥饿和寒冷,
从垃圾桶里捡出一个个头颅,
放进自己的背包,然后换取二毛钱,
去商铺里换一碗面或一把伞。
他是北方人。出生在黄河流域,
黄河没了,他被迫到南方来,
现在他要回北方去,背着沉重的背包,
里面装着信函,用方块字写的,
像一条龙,压着他的记忆。
他总能梦见跳江的诗人,或是之乎者也,
如果他说这些,没人听得懂,
当动物的吼叫声流行,人语又如何用得上?
谁都惧怕死亡,如果世界被打开,
那些记忆会让一切湮灭。
只有让火焚烧,或是被遗忘,或是不需要,
才会安静,履行动物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