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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两题

时间:2013-07-26    来源:www.haiyawenxue.com    作者:熊育群  阅读:

  僭越的眼

  这是贝叶经,大地上的贝叶经。我读它的纹理。猜测着它深处的奥秘。一朵一朵的云浮上来。像青绿山水画上的云朵。

  隔了万米的高空,天山是这般模样:一条山脉在左侧绵延,峰峦之上,一种白色如巾似絮,终年积雪的峰巅如囚禁的白云。山坡长长地倾斜,向着北方延伸,一种没有节制的伸展,没有目的、没有构想,像高处的水流一味奔泻。如此任性的倾斜,却有着精美的纹理,任意的局部都是完美的图案。纹理如贝多罗树叶般交织,大的山脉是又长又大的叶;飞机渐次下降,细小的纹理再分出清晰的连缀的叶片。我知道,任何微小的一笔,都是一个巨幅空间的起伏山岭,是天地间的大耸立。但它不过是那么小的一片叶子中的一个肌理。无数生命的奥秘就写在这样的肌理间。

  太阳落山,纹理变得厚重,渐成巨大的一道道黑影,像浮动在山体之上,如黑色的海草,一簇簇,一丛丛,飘然向着东方伸长。那种凝固了的飘动,如施加了魔法,天地间充满一种巨大的静默。那阴影深处的鸡鸣犬吠早已被巨大的静默吞噬。

  置身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繁忙的会务、匆匆行色、喧嚷嗜杂的北京南苑机场……那样的现实像一本书早已合上了。像魔幻世界中的人物,我已经飘忽。

  一条线条在低凹处——山脉与山脉相交处曲折划过,渐渐拉直——山坡的尽头,平原出现了。峡谷在变开阔,平原就像山谷生出来的。

名字控

  山退去,平原上火柴盒的房屋,一列列出现,排在道路分割的地块。这是大地上的城市,人类巨大的巢穴。在神的眼里,它与蜂巢并无多大区别。我们不无自恋地赞美城市建筑之美时,忘记了许多动物所创造的居所并不比人类的逊色。

  是谁给了我这样的一个视角,能够作这样的观察与描绘——我看到的是神的世界。人类飞行的梦想是对神的僭越。人的世界在那些山岭重重的大地上,在那山坡转折的公路上,看尽峡谷的深切与坡地的荒凉。但那样的一双眼睛,在这样的高空有如蝼蚁之眼。在蝼蚁的世界,人所俯瞰的自然,也是神一样的尺度。世界无限之大,世界也无限之小,大与小的世界并无多少区别:在一片树叶上的微生物,在形如树叶的山脉上的人类,无限细分与无限放大,世界呈现出了同样的纹理与辽阔。

  我一次次僭越,人的眼光看到了神的世界,读出了人之渺小如菌;世界苍茫浩大,却可以如一片树叶,小小的纹理,一个人可以终其一生栖居于斯。

  在北半球高纬度地区飞行,由北京向西,从内蒙古高原,切过窄窄的甘肃,飞往新疆的乌鲁木齐,山西、陕西、宁夏,这些北方的省份都到了南面。这个纬度串起了中国最荒凉的地理,沙漠戈壁触目皆是。黄河在内蒙古高原上流过,扭曲得弯道重重。如此浩大的一条河流,它的腹地竟是一片荒漠与半荒漠。

  这样的地区孕成人类生命的剽悍、坚毅、顽强,游牧方式的生存,更使得生命飘荡无依,这种生命的力量在冷兵器时代可以征服世界,尤其是温柔之乡里的世界。闪光的刀刃在马背上划过寒风,割下羊头、牛头的时候,嗜血的刀锋直指人类自己。中原总是在这样的刀锋下卷入一场场战火,边塞鼓角相闻,烽火遍地。古人吟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时,其悲惨并非人人可以体悟,但却贯穿了中国的古代史。

  甘肃的河西走廊是更加荒凉之地,飞机越过其上空,几乎没什么感觉。它窄窄的一条形似一根肱骨,夹在内蒙古高原与青藏高原之间,的确是一条深沟。一条烽火不断的深沟。

  从乌鲁木齐飞西宁,可以近距离、长时间的观察——河西走廊是多么伟大的地理!

  那是一个寸草不生的世界,如荒漠一般的外星球,似乎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但是奇迹却出现,足以证明人类生存的勇敢,也证明生存的脆弱,恰如一个词:命悬一线。荒凉、绝望、茫茫一片的祁连山,一面形如沙滩的巨大斜坡,有水流过的一条条痕迹,一道一道如划痕,如果你不与峰峦上的雪联系起来,你只能想象那是神画出的图案。这些连绵的雪峰融化的雪水冲刷而成的季节河,流到沟底就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地方竟然出现一小块绿洲,那就是著名的河西走廊城市:敦煌、嘉峪关、酒泉、张掖、武威,它们彼此被浩大的沙漠、戈壁隔绝,相距遥远。这些在中国历史两千多年的岁月中不断出现的名字,与战争联系最紧密的城市。它们是中国文学边塞诗中的一个个意象,在这样荒僻、没有人间气息的地方,像另一个世界的事物存在着。这是高原雪水与荒漠城市一种哺育关系最直裸的呈现!水竭城亡,荒漠一片,只需神灵把这伟大的地理作一点小小的变动,人类就会从这一地区抹去踪迹。

  那一次飞行是在午后,阳光,德彪西的音乐,餐车飘过来咖啡香,一排排坐满的时尚男女……飞机以小小空间作宏大的跨越,一个我熟稔世界的切分体,在以高速越过这一地区,在吞噬、忽略地面辽阔的存在。我感到了一种蒙蔽与误导,一种科技对于世界的扭曲。人类背负青天,乘云气,御飞龙,以游无穷,但却无法改变生命朝如青丝暮成雪,一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千里的荒漠。绿洲,一个个生命之岛,孤独、寂静,遗落于喧嚣世界之外。“一片孤城万仞山”,仿佛只是为生存下去而进行着顽强的抗争与隐忍。想着越来越拥挤与污染的地球,这也是人类生存景象的一种象征吧。

  西部城市西宁,在高原海拔下降的一条山沟里,腾起烟雾,一片迷蒙。氤氲之气升腾到了神所见的高度,像一场大火刚被水扑灭,烟与气直上天空。在这样荒凉、清澈的高原,工业的污染如此惊心。我不再有对河西走廊城市的怜惜心情。农业是人赖以活命的事业,令人敬仰:工业却是人贪婪、虚华的开始。只有后者给地球以损毁。

  那个初秋的黄昏,飞机向着山谷落去,是天地间一个发光的点。万物从辉煌一片的夕晖里走向浓郁黑暗的时分,宇宙苍茫,生命苍茫,内心广大的静谧与荒凉让我无言。

  祁连山一座一座连绵如土堆一样光滑的峰峦,正被黑暗隐去。它们没有锋芒,雪像被子一样覆盖在高处的山头,让这些黄褐色的叶变成了银白色,让阳光下的暗影发出幽蓝的光。雪峰,苍茫岁月一样的覆盖,却像昨夜一场风雪,是那样的新,洁白无瑕,清新刺目。那么纯粹的白没有一点人世间的烟火与岁月的沧桑,但它却沉淀了多少浩茫的时间,亿万年过去只如一夜风雪交加……

  这是五年前的一次飞临,我对这条走廊还只是揣测——凭借这弧形大跨度的山脉。

  五年后,我在漫长的公路沿着河西走廊由张掖到敦煌,汽车在尘土与颠簸中一路西行,穿过小麦、玉米、棉花、瓜果各种农作物组成的绿洲,一栋栋红色砖瓦的农舍,躲在高高的玉米地后。路边的房屋有的墙壁被刷上了广告、标语。若不是穿越一个又一个空旷无边的荒漠,绿洲所见的景物几乎与北方惯见的农村无异。想不到,有的地方还种水稻——梦幻一样的生长,似乎是对荒漠的嘲讽。事物巨大的差异常是从宏观从远处感受的,进入细部进入过程,却是惯常的逻辑、习见的庸凡。人处生存险境的感觉反在绿色的掩映中水渗泥土般消失。这是多么深的假象,人如鱼一样,有了一瓢清水就摇头摆尾起来了。

名字控

  玉门关西望哈密、吐鲁番,那是深入到想象中的有如大海一样的旷古之荒。太阳高悬,天地如毯,僭越之眼看得到时间深处的奇迹——千年不变的大地理!时间改变的只是细微的景象,宏大的地理之变却不是微小如人一样的动物所能感受与体察的。

  再一次升空,从敦煌的三危山莫高窟之上直接飞临绵长巨大的祁连山脉,隔着一条条低凹的谷地,一列列的山脉交错隆起。眼前的景象毫无疑问。与五年前所看到的山与雪印证了。深秋季节,地上看时只是隐约可见的雪峰,飞机下已连绵一片。它从东北方向抬起了一个世上最奇伟罕见的地貌——青藏高原。这样的地貌高空俯瞰才清晰可见。它是从茫茫荒漠中出现的。一片苍黄中出现的雪山,那纯粹的白,它呈现的不是颜色,而是一种状态。天地间的一种存在,那么简单、直接的地理。我仍然那样痴望着它,有如初见,眼睛竟然变得湿润。

  一路的跋涉,都在这一瞬间中断,成为了记忆。下视苍冥,“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积雪覆盖的茫茫山河正是我几天前翻越的——

  那一个阴雨天,我从门源翻越祁连山。从祁连之西的青海湖出发,先到大通,这是青海高原上一个回族土族人的地方,丘陵起伏,森林茂密,既有农耕的庄稼也有放牧的牛羊。油菜收割的季节,小雨中高大的油菜与大通河水的哗哗奔流交替出现,那冷的灰而翠的水意念般在我脑海里明灭着。进入门源,达坂山海拔升起,祁连山主脉海拔3685米的俄博岭垭口,大雾弥漫。

  冷龙岭一条峡谷,峰回路转,峥嵘的岩石,奔流的河水,寒冷的山风,山坡上的草地与牛羊……峡谷越走越深,阳光却在天空出现,两边的山在海拔的下降中越来越高、越来越险峻。甘肃逼近,两省在峡谷里开始交界。

  很快,祁连之东的民乐县到了,南丰乡的坡地上,小片小片的黄褐是待收的小麦。平原上的村庄,一个一个呈现在田野上。祁连山转眼成为一道背景。蒙古高原与青藏高原所夹的一条深沟,在我的眼里竟然清晰地呈现!

  地理的大转折,草原游牧的山区与小麦金黄一片的农业区在山麓转换、对接。高原的不适、寒冷也像病似的痊愈。

  俯瞰这样的穿越,人力涉足的地理大变迁与大跨越,都无迹可寻了。现在它是一个渺小如菌的微观世界。那些闪现又消失的身影,那些淳朴亲切的微笑,那些珍珠似的羊群,在贝多罗树叶般的肌理深处,深得不可见了。只有青海湖以另一种天空的蓝呈现于眼底。她的轮廓一如地图上所绘。不再是浩淼无垠。

  我在寻找绿色——那成群的牛羊放牧的草原,它不该呈现一片褐黄。

  直到青海湖退到了后面,脚下的山越来越陡峭,绿色才染上了山坡。云朵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它们缓缓地向着北方移动,像赶一场巨大动物的聚会,投在大地上的阴影,改变着山河的面貌。这些显然不是我所穿越的山川,我走过的地方早已飞越,但我无从辨认。

  山势陡峭,阳光下的绿色深翠一片。茫茫群山中的一条道路,随山坡弯曲,公路边偶尔的两栋房屋那么清晰可见,这样的居住是全然不同的人生,是真正与世隔绝的世外之隐。看着它,心境阔大、缈远,有一种岑寂与静穆的诗境。仿佛那高山深谷里的清风已吹到了脸庞。

  回想自己由陇南往青海的路途,似乎也没有这样的高山深谷。这是一处什么地方?

  黄土高原出现时,纹理细密了,另一种地理的开始,表明已是陇南回民生活的地界了。

  西部远去。回到南方的生息地,从神的天空降落人的土地,贝叶经顷刻间收缩、隐匿。再睁眼,眼里尽是岭南肥硕的树叶,可以一叶障目。

  无涯无际天地尺度的诱惑,巨大磁力的无边想象,让人飘忽……微观与宏观的人生,僭越的眼睛,内心造就的冲突与和谐,像另一幅风景打开。眼里,再也不只是寻常所见的景物。灵魂轻盈缥缈、冷然、豁然。

  西北向西

  西行复西行

  西北向西,荒凉如梗。

  河西走廊的敦煌,荒凉有一种质感,绵密、坚锐,阳光亦如荒凉本身,正午炽烈地散发出荒凉的力量。天空的蓝现出一种虚幻。

  西行,北出玉门关,900里的莫贺延碛道后,到了吐鲁番。吐鲁番的西面是库车,古代的龟兹国,一个跳旋转舞蹈的地方。南出阳关。则到和田。古代僧人两方求法,最初去的是和田不是印度。“和尚”一词、于阗乐舞都出自那里。

  河西走廊却在敦煌终止,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横亘而出。南北两条古丝绸之路绕着它西行,去往更加雄奇的两大山脉——昆仑和天山。

  莫高窟断崖之北,一片戈壁中的大坟地。这是敦煌多少代人的归宿地。茫茫戈壁,坟地总是那样醒目。死亡常常让人想起大地上的行走。

  莫高窟,我想着乐僔,他就埋在这片土地上。他有一次长长的旅行:那一年,走在阔大的荒漠上,大地一步一步在脚下展开,日月星辉一天一天在头顶升降,人的渺小感愈来愈趋强烈。他产生了幻想,幻想最多的便是这巨大地理上的俯视——神的存在。

  一天,祁连山的余脉三危山走过后,鸣沙山东麓的断崖出现了。一股水流直泻而来,两岸生长了高且直的树木。绿洲就是心生的幻景。乐僔冲到河边把水泼到自己的脸上,捧进嘴里,他的精神有如枯木逢春。抬头东望,看到三危山异样的面目:夕阳中的山,金光万道,辉煌如灼,嶙峻的山头变成了一尊尊佛像。乐僔不由得惊呼起来。他以为这是佛祖的灵光,以为这个遥远之地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这极乐来自党河清澈的雪水、晃眼的白杨与这无边无际寸草不生的荒漠残酷的对比!这样的水与绿近乎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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