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柳
文/麦子
又是一年清明柳，满城春色是旧愁。梦里十年笑与泪，青山巍巍水长流。
——题记
春节过完，刚出了正月，转眼就是清明。似乎是长长的柳条刚一吐出芝麻大的褐色芽粒，我就开始在心里盘算：又快该给母亲上坟了。待到芽粒吐绿，一点点绽开，一点点抽穗，一点点青翠繁茂，微风一起，所有柔长的绿蔓随风而起的时候，清明便也到了。
算起来，这已是母亲离开我的第十个年头，我也已经整整为她折了九年的杨柳。今年，是第十次。
按理说，这世上无论什么事情，时间越长，情感愈淡。可是对母亲的怀念却恰恰相反，似乎完全违背了这一规律。
记得母亲刚去世的头几年，总是直到清明临近，我才记起上坟的事情，然后就急匆匆地找镰刀割柳枝，急匆匆地买纸条、鞭炮和火纸，急匆匆地奔回老家。
后来，渐渐地，每年一到三月下旬，我就开始嘀咕：快了，再过两三周就是清明了，该回老家了。
而近两年，只要一过完春节，柳条一开始冒绿，“清明快到了”的念头就在我脑里疯长;随着柳树越来越葱茏繁密，我甚至清楚地感觉到似乎整个小城都弥漫着我对母亲浓浓的思念。可偏偏我住的地方就有一排青青的杨柳。于是，整个春天，母亲就伴随着青青的柳条一直荡漾在我的心头，从未离去。
有时候，眼前浮现的是拄着拐杖蹒跚在村头的母亲。小小的个子，稀疏花白的头发，穿着粗布衣服，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一步一步地缓慢地走着，一脚轻一脚重。可能是动作太慢太轻，也可能是母亲太过于和善，路上的黑狗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大咧咧地睡在路中间，给母亲制造了很大的难题。只见母亲先是试探着让自己稳稳站住，然后微微抬起拐杖捣了捣地面，嘴里嘟囔着：“狗，狗，去——”黑狗张开眼睛瞥了母亲一眼，依然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母亲急了，想转动身子换个方向绕道而行。可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对于她来说却相当艰难。于是，她只好再一次用右手抬起了拐杖，左胳膊下意识地也抬起了十几公分以保持身体平衡(这已是她左胳膊抬起的最高高度了)。
这一次，她不再捣地面了，而是直接把拐杖捣到了黑狗身上：“去，去——”一下，两下，三下……黑狗被捣得不耐烦了，也或者是可怜母亲，终于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爬起来，晃悠着身子从母亲脚边蹭走了。母亲吁了口气，开心地咧着嘴笑了笑，继续蹒跚着脚步朝前走去……从03年偏瘫到06年去世，母亲就这样在乡间的小路上整整蹒跚了近四年。
有时候，眼前浮现的是生病之后做什么都不方便的母亲。洗头不方便，洗脚不方便，挠痒不方便，穿衣不方便……平时都是父亲为她做，但每个周末只要我一回去，母亲便会逮住我干这干那。洗头洗脚当然不在话下，但挠痒就不是很容易做的事了。
几乎每隔上十来分钟，母亲就会喊我的名字让我帮她挠痒。一次，两次，三次……渐渐地，我开始心烦了，有时候就会劝她要有点忍耐力，别没过几分钟就要挠痒;有时候没等到她喊我就提前离开她身边去做其他事情，她看我不在也就罢了;还有时候，也会走到她身边为她挠，但草草几下就了事，边放衣服边说：“好了好了。”
这种时候，我的行为怎么看都有敷衍应付之嫌。这种时候，母亲也依然不会发脾气，依然不会埋怨或者伤心，她总是默默地一声不吭，用一双纯真的眼睛看看我，然后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或者用右手支着下巴像个小孩子一样。今天，我用做女儿的心再一次回顾这一幕，就似乎真的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当时的心理，她应该真的只是支着下巴静静坐着而已，什么也没想。
温顺善良的性格和那颗满腔爱我的心让她根本就想不起来埋怨，伤心，发脾气。倒是我，多年之后，无数次地回想起这些细节，无数次地在心底愧疚，责备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对什么都不方便的母亲多点耐心，多点体谅?为什么就不能想一想母亲的艰难母亲的无奈母亲的悲伤呢?
还有时候，眼前浮现的会是年轻时候的母亲。衣服永远干净朴实，头发永远梳得整齐漂亮，鬓前总会有几缕不听话的自来卷发柔柔地卷着，倒为母亲添了淡淡的洋味和书卷味。母亲是我们村的民办语文教师，教的年级似乎永远固定在一年级。因此，她便和六七岁的孩子打交道了一辈子。也因此，她的身上便也带了一辈子的挥也挥不去的孩子气。
夏天，父亲单位的几个同事在我们村办事，顺便到我家坐了一会儿，母亲刚蒸完馒头没多久，便立即炫耀似的全部拿出来让他们尝尝。说是刚采的新鲜红薯叶卷出来的，当天吃味道最好，在别的地方是吃不到的。
果然，那几个同事边吃边赞不绝口，一点也不客气，三下五去二就把篮子吃了个底朝天。听着他们夸奖，看着他们吃的开心，母亲靠在门边红着脸笑得眉眼弯弯，就真的像极了容易满足的孩子。等他们走后，父亲埋怨母亲不该把馒头拿出来，给他们倒杯茶就行了。
是的，母亲蒸一顿馒头多不容易啊，又上班又做家务还要一有空就去地里干农活，更何况母亲干起活来过于细致认真从来不够快速利索。可是，真到了下一次，母亲还是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还有时候，眼前浮现的会是屁股后紧跟着小小的我的母亲。六岁之前，父亲还在部队没有转业。我和母亲就住在外婆家，外婆岁数大了，还是小脚，我也就完全彻底地成了母亲的跟屁虫。
每天，母亲走在去学校的田间小路上，我就蹦跳着在路上玩玩石子看看蚂蚁摘摘野花，母亲总是走一段回头笑着喊喊我等着我。母亲进班上课了，我就在校园里乱晃，晃得烦了，也会偷偷地钻到班级里，母亲看见了，总会边上课边给我搬个小凳，让我乖乖坐下别捣乱。
秋天到了，我总是咳嗽，母亲便会费尽一切心思打听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然后在家里小院的角落为我生起一堆火，手握着一柄被烧得黑亮的铁勺做偏方。我蹲在旁边，闻着勺子里传来的香味，看着火光映着的母亲红红的脸，我就神奇地觉得这偏方一定是神药，我一吃病就好了。
更多时候，随着满眼荡漾的青青垂柳，我眼前浮现的就单单只是母亲。母亲就是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母亲，无关长相，无关年龄，无关岁月，无关一切俗世，无关任何事情任何细节。她就那么静静地恒久地待在那儿，待在天空，待在大地，待在无处不在的我的身边，待在我永远的内心深处。
更多时候，随着青青的杨柳轻轻的飘荡，我的心会因母亲而变得温柔而宁静。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这个春天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丽平和。母亲是不在了，离开我已经多年，我在怀念她的时候会永远带着悲伤。
可是，我又分明清楚地感觉到她比活着的时候更多地陪在我的身边，让我再也不会在这个世上感到孤单与寒凉。我还分明清楚地感觉她比活着的时候多了一种更为强大而神圣的力量，在以后前行的路上，这种力量会给我温暖给我勇气给我光明给我无尽的希望。
这个春天，更多时候，我会感激这满目青色的杨柳，感激这个清幽美丽的古老节日。感激它们让我对母亲的牵挂终于超越了时空和生死的界限，感激它们终究让母亲永恒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这个春天，在这个清明柳再次青翠的春天，吟诵一首诗，送给终将给我一世温暖与庇佑的母亲：
又是一年清明柳，满城春色是旧愁。梦里十年笑与泪，青山巍巍水长流。